F市月舟酒店套房内,戴着口罩的造型师正跪在地毯上为女孩整理裙摆上的白色蕾丝和蓝色缎带。
窝在沙发里花白长发的老者,像欣赏艺术品一样打量着装扮精致的外孙女。
“酒店的人说昨晚赵礼轫来找你,有什么事?”
女孩低着头,语气恭顺又饱含担忧:“四哥说蔡理事的意思是舅舅画廊提供的那些画不太符合慈善晚宴主题,要是再不更换画作,可能不能参与后续的拍卖会。外公,你要不要再劝劝舅舅,毕竟……”
何阐兴不耐烦地打断道:“以前都能参加,怎么这次就有问题了!我看姓蔡的就是受赵礼云的示意才敢这样!”
何思总是把画廊里卖不出去的那些画,像处理废品一样打包给冠云基金会拍卖。曲酣并不觉得那边不想要这些画作有什么问题。
曲酣把头低得更低。作为这个房间内唯一一个姓赵的,她说什么都会触何阐兴的霉头。而少说话、少对视、遇事就装聋落泪才是在何家生存的硬道理。
“肯定是上次何思说了她几句,让她怀恨在心,借着自己是理事长耍威风。不过是抱着林冠云给她留下的那些东西,才勉强保全一些做长女的气派。就敢踩在我们何家头上颐指气使,什么东西!” 何阐兴继续嚷嚷着,点燃一根细支雪茄,杵着拐杖站走出门外。
门被重重地摔上。
姓何的父子俩从不反思自己,只一味地责怪他人。曲酣希望马上要见到的,名义上的母亲何意,不是这种难缠的性格。
曲酣沉思着,出神地盯着脚下那一段脆弱的脖颈。离开C区两年多,她还是没改时刻关注周围人致命点的习惯。或许对自己的身体来说,在所谓安全地区感受到的危险一点都不比地下城少。
“赵小姐,可以了。”造型师低着头,尝试起身却因发麻的双腿不得不维持跪姿。
“王秘书演得一点都不好,何阐兴老眼昏花居然没看出来。”曲酣紧紧握住王越的双臂,将她扶坐在沙发上。
王越按揉酸麻的双腿,抬头望着面前身姿亭亭的女孩:“理事长让您明早3点和我们一起去云和殿。要是赵家问起,四公子会说是带您去爬山。”
“好,这是何思的房卡。他下午参加艺术沙龙,晚点直接去赵家。”
“礼酣小姐,我是哪里露出破绽的?”王越攥着曲酣递来的卡片不解地问道。
【我提供的名单赵礼云还要复查,这么谨慎的人,不找身边人难道真的找造型师?】
曲酣微笑道:“我猜的。专业的造型师蹲跪一会儿就双腿发麻,好像对不起何阐兴付的价格。最明显的是面中痣。我指错地方,你还能画在正确的位置上,说明你对三姐姐很熟悉,那只有长姐身边的生活秘书才做得到。”
女孩的气息轻柔而平稳,亮晶晶的双眼流露出的狡黠神采。王越轻而易举地感受到那张和赵礼筏极其相似的脸,表达出的生命力却截然不同。
——
“目的地车辆拥堵,已为您停泊在最优位置。”
车子自动停在喷泉旁,不远处有辆紫红跑车正堵在主楼门口。
“爸爸,好久不见。”何意神态拘谨地透过车窗,弯腰向车内端坐的何阐兴问好。
“妈妈。”曲酣向车窗外那位面容柔和却难掩疲态的女人甜甜喊道。
“小酣。”何意有些不知所措。
“外公不要生气了,妈妈肯定很想您。”曲酣讨好似地下车绕到一边给何阐兴开车门。
“爸爸对不起。”何意不自觉地向后退一步,语气中充满了内疚和不安。
何阐兴鼻孔中发出不屑的哼声,杵着拐杖下车向主楼走去。曲酣连忙挽过呆立着的何意,紧跟在干瘦的老头身后。
台阶上,一位身着宽松拖沓的黑色长裤和同色深V衬衫的湿发背头男正交叉双腿靠着门廊柱抽烟。
“外公好。不好意思啊我车坏了,只能劳烦您多走两步。”见到何阐兴,赵礼忠装模做样地鞠一躬。
何阐兴并不理会他,在佣人的引领下径直向室内走去。
赵礼忠不爽地撇嘴,暗骂道:“老寄生虫。”
“这是礼忠,你五哥哥。”
“五哥好。”曲酣朝这位和自己个头差不多的妖娆男子点了个头。
赵礼忠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凑到曲酣面前,皱了下鼻子:“这不是从地下城里蹦出来的小寄生虫吗。何阐兴真的把你洗得一点土味也没有。”
“礼忠,不要这样说你外公和妹妹。”何意维护的话十分绵软。
身边的小女儿好像没听见羞辱一般,还是保持礼貌的微笑。何意不免松了口气,自身都难以保全的时候她不希望别人给自己添麻烦。
小会客厅内,何阐兴脸色阴晴难辨地端坐在真皮沙发中央。
对面的贵妃椅上,脸上长满雀斑的少男正戴着最新款VR眼镜手舞足蹈地瘫坐着。他身边面容姣好的少女把脚搭在她哥哥的大腿上,恍若无人地欣赏自己刚做的美甲。
曲酣一进门就发现这对七歪八扭的哥哥姐姐以及站在暗处的年长管家。她向管家点头示意后柔声道:“礼增哥、礼婳姐。”
打完招呼,曲酣乖乖坐到何阐兴身边。
室内安静得可怕。
“赵礼增、赵礼婳,你们还不向外公和妹妹问好!”尖利的女声吓得沙发上的兄妹俩坐直身体。
何意见到儿女对父亲敷衍的态度,以及站在一旁的余管家。想到赵家元肯定在暗中观察着一切,心中悲怒交加,长期的忍受压抑在这一刻爆发。
两人看着一向温柔的母亲浑身颤抖的狼狈样子,有些慌张,连忙站起身来向何阐兴问好。见何阐兴迟迟不回应,兄妹俩只好继续鞠着躬。
曲酣将何意扶到单人沙发里,拿着纸巾给她揩眼泪。
赵礼增余光看到曲酣的动作,想到五哥说的那些话,一股脑将自己的委屈发泄出来。对曲酣大声吼道:“贱人,把你脏手拿开,离我妈妈远点……”
曲酣被突然的吼叫吓得一时间手抖。没拿稳的纸巾盒砸到脚上,生理性泪水止不住地飚出来。她顺势坐倒在地上,抱着何意的小腿抽泣起来。
该死的赵礼增嗓门这么大,欺软怕硬的恶心玩意儿。想到要和这种人一起生活,往后肯定很心累,曲酣的泪水中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一时间,小会客厅内只有咒骂声和啜泣声。
“够了!何意、赵礼酣留下,其他人都给我出去!”何阐兴大叫着将拐杖杵得直响。
小会客厅的门被关上,何阐兴这样是要教训人了。
曲酣立马站起身,缩着头走到何阐兴身边。她知道何阐兴一直把自己视为赵家元的所有物,并不会真的对她动粗。但这种情况,她还是识趣地闪到一边比较安全。
何阐兴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狠狠朝何意扇去:“没用的东西,你到底怎么教育子女的?从小到大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连亲生的两个都教不好,你这个废物!”
何意笔直跪下,不闪不躲一声不吭,仿佛她心里也认定自己应该受罚。
“家里花那么多钱培养你,你怎么一点都不争气!你妈妈走得早,亏得我把你拉扯大!结果呢,结果呢!连累你父亲一把年纪来看你被拒之门外,你哥说两句话就被扫地出门,你对得起你母亲吗!”何阐兴的瞳孔放大,嘴角不自觉地抽动,手上的杂志挥舞得像长鞭一般。
何阐兴想到两个月前自己带着外孙女千里迢迢回F市,却被告知要等赵家元出差回来之后才能上门拜访。
回忆起这样恶心的闭门羹,何阐兴觉得自己的尊严再一次被践踏:“要不是我帮着赵家元养女儿,你岂不是早就被扫地出门!蠢货!你这个蠢货!”
曲酣内心认为何意行为举止太软弱,一点都不像一位豪门贵妇,何况何阐兴说的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她本想像以前何阐兴对何宜缘发火一样,袖手旁观的。
可是捕捉到何阐兴昏黄的眼中闪烁的报复的快感,曲酣的心忍不住往下坠,她不知道怎么描述心里复杂的情绪。她也没法用女儿孙女是他荣华富贵的保障,他应该只是教训几下类似的话来说服自己。
“外公别打了!”曲酣紧紧抓住何阐兴扬起的手。
何阐兴余怒未消,本想推开外孙女,却发现被抓住的手动弹不得。
窗外传来一阵巨大的撞击声。与此同时,小会客厅的门被管家打开。门外站着一位略微秃顶、身高中等,成套西装都难掩滚圆肚腩的男人。
“爸爸。”
曲酣立刻松开何阐兴的手,飞一样地向赵家元跑去。
和礼筏那样相似的脸蛋活生生地出现,尽管有一定心理准备,赵家元还是愣住了神。
有那么一刹那,赵家元觉得自己回到了14年前,那时候礼筏也是这般岁数,大概也是这样的漂亮。记忆中礼筏的脸正慢慢被眼前的女孩覆盖。
“爸爸,礼酣好想您,想得一直哭。害得妈妈也难过得哭了。”女孩的样子怯生生得可怜。
赵家元望着女儿泛红的眼眶,心疼地将孩子搂到自己怀里。
“好孩子,爸爸也很想、想礼酣。”赵家元温热的大手如触珍宝般,摸了摸曲酣的发顶。
或许是因为他的大肚腩和亲切笑容,赵家元给曲酣的第一印象是亲和。要不是他身上合体的西装、昂贵的配饰,曲酣还以为他只是普通人家一位慈爱的父亲。
何意整理好散乱的发丝走到赵家元跟前,木偶似地喊了一声老公。
赵家元并不正眼看何意,随口吩咐道:“时间还早,你去准备茶点送到书房。”
何意如同得到赦免一样离开。
“余管家,让人把三楼东边的套房整理出来给礼酣。”
“好的,先生。”
“再找个人带礼酣熟悉一下家里的环境。”
“父亲,让我带礼酣转转可以吗?”
一名带着圆框眼镜、面容清朗俊秀的年轻男子从赵家元身后现身。
“这是你六哥赵礼仕。”赵家元拍了拍赵礼仕的后背。
“六哥好。”曲酣并没有注意到赵礼仕是什么时候到的,也看不出他嘴角挂着的笑意是出于礼貌还是恶意。
离开小会客厅的时候,曲酣回头撇了一眼被故意忽略的何阐兴。他像一开始那样端坐在沙发上,表情并无任何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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