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柔远坐在窗边,撑着额头,她没有哪里不舒服,可是不想理人,于是就装作头疼的样子。这样一来,也没人会来烦她。就好比此时此刻,舅母派来的丫鬟走进房里来,看了她一眼,便止步在内室门外了。
“少夫人好些了么?”
“你也看见了。”她的丫鬟叹气。
两个人细声说了会儿话,来人走了,丫鬟进了内室,走到她身边,微微俯身:“少夫人,夫人那边已拜完殿了,等会儿就动身回府了,让咱们这边也准备着。”
“那你们就去准备吧。”纪柔远道。
没过一会儿,另一道影子靠近了她:“既然身体不适,怎么还跟着娘出门礼佛?”
纪柔远一惊,回头看着忽然出现的沈集宁。
沈集宁这段时间很忙,纪柔远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他们不怎么说话,纪柔远是不想说话,而沈集宁说的,她一个字也不想听。但他们都得相互忍耐,忍耐。
就像此时此刻,沈集宁依旧是一副忍耐的神情,他站在两步之外,眉微微拧着。
纪柔远道:“我……”她顿了顿,想不起有什么理由可说,沈集宁道:“回府吧。”
于是纪柔远站起来,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出纪柔远临时休息的禅房,禅院里花木零星开着几朵,纪柔远因此有些游神时,沈集宁道:“明日我修沐,佑成之前说……”他说起纪禛之前邀他们去纪府作客赏花的事,纪柔远心不在焉地听着。
去哪里,做什么,都无所谓。
离开寺庙,纪柔远上了轿,迟迟没等到轿身被抬动,外头的小厮问:“公子,怎么了?”沈集宁甩了下鞭子:“没什么,走吧。”
这个小小插曲并没有引发纪柔远的思考,但却给对街正装作挑选簪子的两个人带来了不小的惊吓。
惠辞的背微微佝着:“他认得你啊柳姐姐!”
柳频云知道沈集宁有过目不忘这个技能,可她一直觉得这就是个时髦设定而已,没想到沈集宁还真能记得她来!还好刚才转身转得快,惠辞又是个生脸。
惠辞心有余悸:“还好咱们没进去,不然不是被当场捉住?哎呀,真刺激。我刚扒房顶都听见了,明天他要和大小姐去纪家。柳姐姐,咱们还要跟下去么?”
那当然是不能。不过,纪府不能去,纪家别的地方,还是能去的。
柳频云道:“先吃饭好了,吃完饭,我带你去见那个妹妹好不好?”
惠辞一怔,反应过来:“那个妹妹啊……行啊,去吧。”
然而当她们吃过饭,兴致勃勃地冲到城门前,惠辞却忽然拦住了柳频云:“等等,你看那几个人。”
柳频云停住脚步,侧身假作梳理马儿鬃毛,眼睛瞥向城门边,却见几个高门仆妇模样的人站在城墙根边,守城的士兵并不管她们,那几个人装作说话的样子,眼睛只一个劲地打量所有朝城门走来的年轻姑娘。
柳频云忽然记起其中一个人的脸:“我认得她们。”
惠辞万分震惊:“姐姐,你得罪沈公子得罪得这么厉害么?”
柳频云道:“应当是很厉害的。要是有人这么对我,我肯定是要报复回来的。”沈集宁十分自负,一定是回府路上越想越肯定,立刻就派人……
惠辞想了一会儿:“他们不会把大小姐逃婚这事全怪你身上了吧?”
柳频云摊手:“无所谓。”
惠辞撇嘴:“也是,无所谓。”她侧目扫了几眼城墙根的几个人,忽然露出一个不大正义的微笑:“柳姐姐,三年前,你是不是忘记拿走你的银子了?要不要明天就去拿回来?还顺便能和大小姐说两句话。”
但在她们大胆行动之前,她们首先要找到一个住的地方。虽然柳频云不认为她们会被全城搜捕,但惠辞认为东躲西藏是一种乐趣,她说:“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去投奔朋友。月黑风高夜,身后是追兵,前方是灯火,只要跑进那扇门,我们就能得到喘息的机会……”
惠辞陶醉地滔滔不绝着,柳频云则有点后悔以前给她讲了那么多故事。
她在行在没什么朋友,原本准备投奔的一个,现在也被一道城门拦住。
想了半天,柳频云终于想起来一个人。
“他现在应该是住在……朝雨巷,第七扇门。”
然而当她们敲开朝雨巷的第七扇门,来开门的人却说,这里并没有住着一位姓庞的年轻人。
“这位大人的确是在工部衙门里做员外郎,不过不姓庞,姓郑,姑娘是不是记错了……”
是庞问卿的官职,是庞问卿的住所,却不是庞问卿这人。柳频云不觉得自己记错了。惠辞也愣住了。
“姑娘还有事么?”
柳频云本欲摇头离开,不知为何,她却又忍不住问:“这位郑大人,可是去年恩科中的进士。”
“正是呢,哦,他回来了。”
柳频云转头看巷口,只见一个虚胖的年轻人提着一条鲜鱼慢慢走来,见三人都看着他,他不由得疑惑:“这两位是?”
柳频云摇头,转头向守门人道:“抱歉,我们找错人了。惠辞,走吧。”
或许庞问卿没有离开纪家呢。她忽然有些忧心,转身朝巷口走去。
惠辞跟上来:“我们今晚住哪儿呢?”
柳频云想了想:“还有个地方,应该可以去。”
……
月牙转身就想跑,惠辞一下扑过去将她按墙上:“干嘛!”
月牙咬牙:“我倒是想问你们干嘛。”惠辞一怔,似是觉得月牙胆子还挺大的,一般人被这么一按,应该立刻就服软了的。
柳频云揣袖靠在影壁边,歪着头,恳切地看着月牙。
“唉,我也是没地方去了,只好来求你收留我们一晚。惠辞,松开吧,她不会怎么样的。”
惠辞有些怀疑,但还是松开了桎梏。月牙揉着手臂转过身,她不满的目光和从前一模一样,假如她认为自己跑得过惠辞,柳频云现在一定已经被迟园里的人捉住了。
她道:“我劝你还是赶快走。明天姑娘、姑爷、公子、夫人,都要……”
“等等,”柳频云疑惑,“夫人?”
月牙道:“李小姐啊,她和公子去年就成亲了。你不知道?”
柳频云也反应过来:“我当然不知道了。”
月牙道:“这你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回行在干嘛?”她忽然撩起衣袖:“难道你想被打成这样么?”
月光下,她手臂上那交错的、长长的伤痕暴露无遗。
见柳频云和另外那个小姑娘都怔住,她方放下衣袖:“我不能收留你们。你们快走吧。”说罢,她转身就走,惠辞本来想拦,却被柳频云眼神止住。
“没事儿,”柳频云拍拍旁边的影壁,“这儿有很多空房间的。”
柳频云给她和惠辞找了个无人的小轩馆。惠辞头一回进这么大的园子,有些兴奋,在榻上翻来覆去,柳频云也被她搅扰得睡不着觉。虽说她本来也有些睡不着。不过片刻,惠辞便小声对她道:“柳姐姐,前院那个台子是用来干嘛的?”
“那是戏台,唱戏用的。”
但迟园里没人爱听戏——听说纪柔远父亲在世时就爱听戏,但他毕竟已经离世好些年了——戏台子便没人用,渐渐的,谁也想不起来这戏台,连看屋子的人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月牙看戏从来都是在集上看,从来没听说过看戏还能在家里的。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听你和那个姐姐说话跟打架似的,你怎么还找她帮忙?”
柳频云想到三年前她和月牙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其实她心里明白月牙的敌意来自于何处,她们之间的交情,就像座位很近的同学,就算脾性不合,做不成好朋友,但因为每天和对方说话最方便,便只能结下一些友谊。
柳频云道:“你看,她也没告发我们啊。”
惠辞道:“告发了也捉不住我们的。”
其实柳频云一开始只是想来看看月牙的。但当她发现,当月牙看见她,脸上就写满了“你可千万别找我帮忙”几个字时,她就忍不住问了出来。
“其实今天城墙根那几个人……有一个是月牙的娘。”
惠辞微惊:“所以今天那些人是纪府的人,不是沈家的?”
当然是纪府的人,沈家认识她的也没有几个。现在估计所有人都知道她云儿又胆大包天地跑回行在了。
惠辞道:“啊……真够刺激的。我真有点睡不着了。”
榻上的两人都有点睡不着,柳频云对自己如今的处境并不太担心,她不认为月牙会把见到她的事告诉任何人,月牙不是那种……会去主动说出什么的人,否则,在当初发现纪柔远和楚瞻的苗头时,她就会告发出去了。柳频云所想的是庞问卿的神秘消失,以及今天见到的纪柔远。
原著里,这个时间段的纪柔远,并不像今天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温和,那么默然。还有庞问卿……难道,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么?柳频云既觉得事情的发展还大体在原著的范围之内,又觉得过不了多久,她所掌握的那点信息,就会完全失去作用。
而这一点,在翌日柳频云于青波馆见到纪柔远时,得到了印证。
其时,纪柔远借口休息远离众人,回到青波馆后,她又独自在内室坐着。
柳频云忽然出现在屏风之后让她惊喜非凡。纪柔远说,她昨日夜里偶然听见有人在说“云儿出现了”,于是就一直等待着见她,今天避开众人,也是期待柳频云能像现在这样,忽然出现。
简单地叙旧之后,柳频云提了一个问题。纪柔远的回答是:“庞问卿?噢,问卿,我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离开府里的,但他没有去考科举啊,云儿,你是不是记错了?”
不知为何,柳频云听见这回答便怒从心起。庞问卿怎么可以不去考试!她正要问得更细,外面忽的传来脚步声,与此同时,房顶的瓦片响了两声——这是柳频云和惠辞约定好的暗号,如果有人来,就叩一下瓦片,如果是认识的人来,就叩两下。
柳频云腾地起身,却不知该往哪里躲去,纪柔远道:“床底下!”柳频云摆手:“不成。”踏凳拦着,根本来不及钻进去。
就在这时,她口鼻一滞,竟被一只手捂住,来不及挣扎,她只觉脚下一轻,一晃眼的功夫,人已飞到了房梁上。
外间的人此时已走进了内室,可柳频云已无暇关注到底是谁过来了,因为她一转头就发现,捂着她、带她做梁上君子的这青年,她似乎认得!
而青年本人呢,此刻也陷入了一些麻烦——惠辞在房顶上趴着呢,位置正好,瓦片一揭,手一伸,就把青年的发髻揪住了。
青年仰着头,无声怒道:“松手!”
惠辞的脸严肃地出现在方方的瓦片空隙中,她亦无声道:“休想!”
柳频云么,柳频云不知道该做什么,因为她发现,惠辞这一揪,青年失了平衡,而她被青年制住,靠自己根本蹲不住这房梁。假使惠辞放手,说不定青年就跌下去了呢?所以她不敢出声表态,也没办法出声表态,三个人你拽我我拽你的只好僵持着。
渐渐的,柳频云觉得就这么靠在青年衣襟上好像也挺安全,她不由得分心看向下方。
原来是沈集宁过来了。
沈集宁拿起了一本书,正对纪柔远笑着说话:“原来这本书是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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