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骨头馆出来,他们一起去了约定的粥店。期间谁都没有开口,似乎这样可以直达沉默的尽头。
吴逸廉今天穿了黑色皮衣和筒靴,背着一个黑色电脑包,全副武装的模样。她个头不是很高,肯定没有一米六五,又瘦,走起路来步子轻,这样显得温煜扬很高,他大概一米八出头,卡其色的风衣下摆很长,风一吹就飘到他身后。忽略发型和正脸,会让人误以为是哪里来的女模特。
吴逸廉远远看他,他正停在那儿拍街景。估计没人能想到这人从前是班上个子最矮的吧?小个子,像女孩儿,遭闲话,被欺负……他像早就习以为常,虽然吴逸廉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
两人始终保持着一点距离,有时并肩,有时一前一后走。
吴逸廉只在坐上公交车的时候塞给温煜扬一只耳机。他们坐最后一排的角落,吴逸廉在靠窗的位置,温煜扬又拿起相机拍公交车上此刻的场景。这辆车没满员,从温煜扬的角度看过去,每个人都只露出半颗头。
耳机里放了一首极不应景的《奇迹再现》,一路颠簸、摇晃,恍惚间似乎又回到那个懒洋洋的夏天,一首歌循环到站。
温煜扬点了粥,干锅菜花,还有一份水煮虾,吴逸廉要了一份荷塘小炒,因为菜单上写着【招牌必点】。
吃到一半,温煜扬突然笑,“你总看我做什么?”说完给吴逸廉的盘子丢来一只剥好的虾。
吴逸廉把虾放嘴里,给温煜扬的盘子丢去两只,“好看啊,不能看?”她少有的话多嘴贫,“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好看?”
吴逸廉理直气壮,“好看啊,大院儿里谁不知道温叔叔家孩子从小好看到大,这么久不见,多看几眼怎么了?”
吴逸廉目光落在他脖子上,“这是……我妈给你的那条?那会我就觉得眼熟,没想到你还留着。”
温煜扬说:“不是了。阿姨做的那条,上五年级后遭了几回打,有一次被勒着脖子扯走,就没再戴了。这条是后来的,很喜欢就买来收藏,今天见你戴给你看。”
“真漂亮。我记得我妈那时候从缝纫机上取下来给你,你戴上到处跑,不愿意摘,还跟老温大爷显摆,他夸你更像公主了。不得不说,我妈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温煜扬跟着笑:“阿姨审美很高级,以后可以进组做造型。”
“嗐,她早就是一个被磨没了脾气的无聊老太了。那你后来还穿裙子吗?”
温煜扬说:“我是说真的,有机会的话我还会去请教阿姨。裙子啊,穿出去肯定不会,一个人的时候也很少了。”
温煜扬谨慎留意她的表情,但吴逸廉什么表情都没有,她再平常不过地打断他,接了句:“你还是那么会打扮。找我妈么?好啊,随时去,她现在看店,没什么事。”
温煜扬眼睛放亮,“可以?太好了。”
言语间,吴逸廉手机消息多起来,她默不作声调成静音。
温煜扬想到什么,“要紧吗,办法想好了?那些照片怎么办?你有没有受伤?”
吴逸廉抬头看着他,顿了顿,“问题不大,吃完再说。”
温煜扬又说:“要不要去我住的地方坐坐?我有一个半成品片子想给你看。”
吴逸廉抬头,“好啊,说起这个,正好我也想了解一些新阳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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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煜扬住的地方在遥江湿地公园跟前的一座三合院。湿地公园这片早几年属于市郊区,近两年周边开发,高速架起来,酒店、餐饮等大大小小的店铺开起来,显得没有从前那么偏了。
公园入口周边坐落着不少平瓦房,其实算是不太规矩的城中村。上了岁数的老人在这地方住的多一些。
打车从高架桥下来,靠路西停,步行往前走百十来米,就看到一条挺宽的巷子,温煜扬在第三扇门前停下,开门。
吴逸廉抬头看看面前这扇朱红色的门,想起小时候老家的山上有座庙就是这样的门。记着它是因为后来大人们说那庙其实是一个名叫“拜子”的邪-教,他们邻居有个叫翠梅的女人就信这个。末了,翠梅生了俩姑娘,终于有天疯了,从断山崖上跳下去摔死了。
进了门,眼前是挺空旷是院子,停着一辆摩托车,一辆自行车。三面都是房子,西北是小二楼,有简单的铁架楼梯,住人的只有座于北边的正房,西南两间当了仓库,放些煤和杂货。吴逸廉看到一楼住着人,灯还亮着,从楼梯上去,并排两间屋温煜扬都租下了。
“怎么不在市区租?”进了屋,吴逸廉环视四周围,五十多平米的地方,里面一张床、一张沙发、一张桌子、一口锅、一架电磁炉、一张写字台、一架火炉……还有一扇隔间,没开灯,里面堆着黑压压机器,她猜大概是摄影机,录音机之类的东西,旁边是卫生间。
“这边租金很便宜,地方大,更合适。只是冬天取暖麻烦一些,不过马上天热了。市区挤,我不习惯。你等下,我去拿点碳,把炉子生起来。”
“好。”
他脱了长风衣,从木衣架上摘了一件很像老爷爷的藏青色棉袄,又戴了一双线手套,出去了。
吴逸廉注意到,写字台上有散乱的稿纸,上面应该是手绘的分镜头草稿。墙上贴着很多他们小时候的照片,她随手取下来一张,后面还标了拍摄的时间,是老温的字迹。
【逸廉和煜扬-2000年温道远摄于大院】
屋里没生火是阴冷的,太阳快不见影儿了,她这会儿觉得更冷了。走到炉子跟前,看见里头的灰不少,灰多了炉子烧不旺。门口的垃圾桶上放了一只簸箕,吴逸廉拿进来,捂着口罩,又戴上连衣帽,炉钩子拉得隔扇叮咣响,顺手把灰掏了。
要端出去时温煜扬刚好进来,温煜扬看见她手里的簸箕,“呀,我来就好,怎么能让你来,衣服上沾灰了。”
吴逸廉好笑,“没事儿,皮的好清理。到底是生是熟,这么见外?倒哪里?”
“库房门口有个大塑料桶,那边就行。”
炉子烧着了,刚开始烟味挺重,开门走走闻不到了,屋里不一会暖和不少。
温煜扬给吴逸廉搬了一把椅子,又走到写字台前坐下,吴逸廉也坐到旁边,温煜扬打开电脑,从硬盘里翻找起什么。
手机忽然振动起来,是赵子叶的电话,没开免提,但声音不小,都听得见。
“师父,打语音你也不接,接下来怎么办?不能就这样啊……现在网上舆论滔天,都在骂我们,洋姐就快回来了,怎么跟她说啊?”
“我手头有准备,等今天晚点我自己搞定。放心吧,洋姐那里我去说。”
“我和晴雨等你,你可别再不当回事了。怎么什么性质的事件都吓不到你?现在到你自己头上了你还是这么满不在乎。很吓人,你最好自己看看网上那些人都说什么了。”
“别担心,我有数,先挂了。”
挂了电话,吴逸廉去包里拿电脑,边走边问:“你给的照片哪来的?我能公开?”
“照片就是拿来给你的。”
“什么意思?”
“你们那天的人里面,有一个是我朋友。”温煜扬说。
吴逸廉反应了一下,片刻后瞪眼,提高了几个调:“所以你知道我会去?你怎么会在那里?”
“有两个制片应邀,我们跟着在另一层,我那时候不确定是不是你,也没想到你会有危险。朋友去是确定你是不是吴逸廉,相机本来是想用来拍你们那天的合照,有了名字和照片,我才能确定他们说的‘走兔’是不是你。”
吴逸廉觉得费解,“我还奇怪怎么会突然遇到你,你在找我?”
温煜扬没说话,电脑正放出一首无印良品的《我找你找了好久》,刚唱到“我找你找了好久/一个拿心来换的朋友”……
一切都巧。
吴逸廉说:“那我发了。”
“你相信我。”温煜扬说,没听出是不是疑问的语气。
吴逸廉回头,“我想不相信你,你看我现在像有别的选择?”她停了手上的动作,半开玩笑半认真,“要不你说说害我的动机,毕竟这么急着见我。”
温煜扬被她逗笑,想说什么但没再开口。
吴逸廉等他说什么,食指点桌子,一下一下,漫不经心但富有节奏感。看温煜扬没再说话,吴逸廉的手迅速移回鼠标上,她说:“来都来了,你就是要害我我也认了。”
温煜扬换了个话题,“你们做媒体,讲过多少真话?”
吴逸廉本来没在意这话,想了想又觉得有必要回答,她说:“外行了吧。这问题得往前提二三十年问,放过去问,你和我都这么大一点儿的时候,没生出来的时候,不是现在。”
“那你肯定讲了真话,不然不会被他们欺负,对吧?”
吴逸廉被噎到,但她还是说:“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欺负我是因为他们怕了,讲也不是我讲,是我们在讲。”
吴逸廉说过去。过去有很多记忆,但过去的时间太长,足够遗忘那些老旧面孔和土道院墙。他们像两个念旧的小孩匆匆穿过时间碰面,四周什么都变了,也没变;什么都陌生,也熟悉。
过了会儿,温煜扬问:“怎么发?”
吴逸廉把电脑给温煜扬看,标题是:【曹孟江涉嫌人身威胁证据曝光,据知情人士透露,案件细节或将牵扯‘阿野’弃养案……】
温煜扬仔细读过,“网上从前关于你的信息特别少,人们多数只知道‘走兔’和‘走兔’的报道……阿野弃养案我没有什么耳闻,她自杀好像也没有很多报道。”
吴逸廉说:“怕是牵扯太多,早清干净了。所以说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关系到整个十线还能不能继续生存。”她挑眉看一眼温煜扬,“你想说什么?”
温煜扬不说话,吴逸廉知道他顾虑什么,她说:“放心,网友对我没兴趣。我要是个‘好人’,他们没准儿心疼我几秒,我要是骂我的评论那样儿,他们可巴不得上赶着一人一句‘活该’。我是谁?抹了‘走兔’谁也不是,‘吴逸廉’就更不认识了,又不是娱乐圈。”
温煜扬说:“用我的电脑和我未实名的号发布吧,保险一些。”
吴逸廉问:“会对你有影响吗?”
温煜扬摇头,“当事人都没影响,我能有什么影响。”
这事复杂,这篇冒险。扯到索高城,发出去或许等于正面宣战,也或许就像一块石头漂几个水花就沉底了。
如果曹孟江最开始的目的只是吓唬吴逸廉或者第十线,那他肯定不想这样的消息被爆出……不管是激起风浪还是石沉大海,吴逸廉自有道理。
如此一来,假装卖个独家也不是没可能。因为当时报道阿野案子的不止第十线一家,这些照片由自己公布出去更保险。如果阿野是戳到曹孟江的关键所在,那就看新阳下一步的行动了。
这天晚上九点多,一个名为【是野花儿】的账号发布了两条内容。
第一条:文章【独家猛料!曹孟江涉嫌人身威胁证据曝光,据知情人士透露,案件细节或将牵扯‘阿野’……】#阿野弃养案新进展##重提旧案#@宁遥快报/@宁遥警方/@新阳影视/@瞭望第十线……
第二条:【图片】【图片】【图片】
第二条点击发送的时候,吴逸廉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发送后,她手摸摸下巴,目不转睛盯着逐渐走高的转评赞,回头看着温煜扬,“我现在有点儿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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