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逸廉说话时,温煜扬很认真地看着她,“别一直盯着评论。”
吴逸廉站起来,拿起背包,“能抽烟么?”
温煜扬迟疑,随后点头,“能。”
她从包里摸出一盒白娇子,走到窗户前点着,又把窗户压开一条缝儿。
温煜扬找到了要给她看的样片,回头看见吴逸廉在那边抽烟。她站着,身材小巧精干,那具身体里似乎有他看不到的能量潜藏着。温煜扬说不清那是不是来自她给他的一份安全,或者儿时记忆。
她的皮衣衬得背很直,可能是工作习惯的原因,肩胛有点并不明显的外翻。
她一言不发,温煜扬只看见四周围有烟。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橙味,是烟的。
他拿起照相机拍了一张她的背影,吴逸廉听见快门声,转头。外面的天色暗下去,屋里的灯是暖烘烘的黄,有一只大的白炽灯管没开。
温煜扬看着拍完的几张照片,不知道是灯的功劳还是错觉,镜头里的吴逸廉此刻别有一番韵味。中性美,像老式港片里某位英气的女郎,恣意率性,但又不是主角。
与之相比,吴逸廉还多了一份硬气。
温煜扬走过去,抬头时吴逸廉正看着他笑,“又拍我?”
她不加粉饰,大方自然。眼里波光流转,对镜头的捕捉和呈现似乎是一种天赋,与生俱来。
“你很上镜。”
吴逸廉叫了一声,“导演。”
温煜扬以为自己听错了。
“哥哥,温煜扬,大导演。”吴逸廉眼神玩味,转过身去,找了个不咸不淡的话题扯起来。
“别开玩笑,我会虚。”
“什么实?”
“你。”
吴逸廉咧嘴笑开,一双眼因为着了烟,微微眯着,看着他的时候,像能穿透他的心。
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看来是都长了岁数,不仅学会深藏不露,还学会谦虚了。就是土味儿情话不太行,得再练练,听着肉麻。”
温煜扬收了相机,站到她身边。两个人依旧保持着一些距离,谁都不碰谁,没有任何肢体接触。
“什么时候学会的?”他问。
“什么?”吴逸廉反问。
“烟?”他也反问。
“烟?用学?”她说。
“不用?”他想起什么,“初一的时候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把我堵在平安巷口,往我嘴里塞烟,我被呛得的鼻涕眼泪,就是因为他们刚开始在学校的厕所里教我吸,什么教我过肺。我学不会,一直咳嗽,放学时又被截住,哭了一路回家,没敢让老温知道。”
“有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吴逸廉问。
“你那段时间生病,请了三天假,那是第一天,后来我谁都没告诉。”
吴逸廉没接。她思绪飘远,那口气呼得沉甸甸,“什么时候,大概他没了吧?书也没念成,前脚还在象牙塔里,后脚稀里糊涂就去了瞭望十线,为了早点立住脚,恨不得天天跟着主编跑。那时候不少采访对象,一打听我们是做调查的记者,小到推拉扯拽打,大到人身威胁攻击,干什么的都有。后来就学了一招,暗访,但还是危险。”
吸完最后一口,吴逸廉把烟摁熄在窗户缝里。她把窗户开大,头探出去,吞几口新鲜空气,缩回来说:“聊聊这次的事儿?”
“要不要先看样片?”
“都行。”
温煜扬说的样片是一支名叫《她》的短片。开始播放后温煜扬说:“不是最终时长,不影响观看。”
关于《她》,片头是一个十多分钟的长镜头,不是一镜到底,但呈现效果像一镜到底,剪辑痕迹不明显。内容是一个穿碎花裙子的小女孩儿在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胡同里跑,只能看到她身旁的泥土路还有她奔跑的背影。她的头和身体遮挡了大概四分之三的画面,摄像的风格偏纪录片,镜头摇晃不固定。
前三分钟小女孩处在幼年时期,她扎着两根双马尾,穿着一件暖黄色的裙子,阳光打在她身上。这时候整个画面是明亮的,女孩儿时不时回头,笑得天真可爱。
第四分钟开始,女孩儿进入了青少年时期。她换上了裤子,头发变短,还在跑,但从这里开始她途中第一次跌倒,又跌倒了很多次,回头的次数变少,并且回头时看不到她的笑容,脸上沾了一些泥沙,有擦伤。
六到十分钟显得别样漫长,画面转暗,她来到了中年时期,依然是短发。这次她不再跑了,步态平稳,只跌倒了一次,没有回头,头发和衣服可见斑点的血迹。
最后,她来到了一扇门前,只是一扇门,看不出任何其它。推开走进去时,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转身,脸上挂着一抹平静的笑容。
到这里,片名出现了,一抹克莱因蓝色的“她”,很鲜艳。吴逸廉也是在这时候说了第一句话,“有意思,她走进去的时候笑着。”
往后的半小时开始了故事讲述,女主角叫王光明。吴逸廉不再说话,直到这部半成品的画面定格、结束,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
吴逸廉读出温煜扬遮掩的念想,因为可以确定王光明就是他和她的总和。更多的是她的影子,世故单纯,矛盾挣扎,还有温煜扬对关于她的,十年空白的想象。
琐碎的儿时记忆、或美丽或暴力的幼年时光,共同交织成一段生命经验,连接他们的身体,绘成王光明的人物底色。
此刻吴逸廉最大的感受是她身边坐着的这个人是天才,但她想,还是不要用这词,做人也不要做这词。大多“天才”和被叫“天才”的,总被寄予太多期待,付出了太多代价,又依然没有落得好下场,最后只看到他们早早的草草的离开了。
温煜扬不是天才,这个世界也不存在什么天才,他们都是普通人。温煜扬是一个和画面、影像、声音有点默契的人,而她有一张纸,一支笔,一双眼。
吴逸廉对于《她》没有发表任何评价,过了会儿她问:“这个要签新阳?”
温煜扬摇头,“不是这个,不过看样子和新阳有缘无分了。”
“不签会有困难吗?”吴逸廉问。
温煜扬答非所问,“我担心你。”
吴逸廉说:“担心我?”她笑:“我本来是有困难,现在倒没什么感觉了。根本没想到会见到你,更没想到你真的在拍片子。公司居然还是新阳……不是新阳就好了。”
温煜扬说:“我最初的打算是如果这次来宁遥依旧没结果,我就不再执着拍片子了。现在想想还是不够实际,也没想到可以坚持这么久。”
温煜扬和新阳敲定的是另一部,他们把他在圆梦计划的三部命题短片押在那里吊着,又要王召欧来做他新片的监制。策划会的时候喊温煜扬一起,说王召欧挂名就可以,有他票房有保证。结果这位大导演处处插一脚,仗着有些话语权,把温煜扬的剧本改得面目全非,讲他的东西缺乏商业娱乐性,观众不买账诸如此类。温煜扬也没辙,这点投资这点体量,谈商业娱乐性挺扯,要说烂片还算靠谱。
对于观众是否买账的问题,资方态度一向傲慢,他们不屑于如今的观众不论哪个年龄段都不好哄骗的事实,除去审核一层原因,剩下的就是他们打心眼里也相信做什么观众吃什么,吃什么观众爱什么。
就这样,温煜扬和他争执,结果遭到王召欧当众辱骂,说他作为学员摆不清自己的位置,空做白日梦。更怪的是,后来有人传温煜扬是同性恋,还把他在片场试衣间给角色衣裙找搭的照片放出来,裙子他根本没穿,只是比了一下。
这些他习以为常,不能接受的是创作的主导权完全不在自己这,早知道是今天这样的局面,他绝不会参加圆梦计划。
“那现在呢?”吴逸廉问。
“现在虽然拿到一部分资金和场地,但根本没办法拍摄,依然处于筹备阶段,搁浅状态。”
温煜扬知道,毁约也许会面临违约赔偿和场地回收,但长期来看未必不是好事。他们之中一些人也看出他早有想退出的意思,不会有什么大建树。他又参与了这次吴逸廉的事儿,照片是从他那里传出去的,瞒过的可能不大。
《她》是温煜扬一直的念想,说起来遗憾。因为太久没有吴逸廉的消息,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见面,所以拍《她》的时候温煜扬总感觉什么东西是自己拿捏不到的。到现在他都没想好要给王光明一个什么样的结局。这个人物的反抗和顺从对他来说都是模糊的,好像只能看到一部分。今天给吴逸廉看,其实也是他想和她要一个答案,如果她也没有,就当这是个见面礼物吧,不值一提。
吴逸廉多年做报道,自然养成了对外部信息极强的分析处理能力。听温煜扬讲,震惊又好笑,“筹备,搁浅……吊着你呗。这么好的东西,给了新阳可就全毁了。约么没必要毁,大导不是热爱指点江山?那让给他好了。”
温煜扬没看她,也不再说片子,过了会儿,他低着头说:“逸廉,我喜欢你。”
“什么?”她别过脸,凑近一些,抬眼问他,像是想看清他的表情。她脸上还挂着笑,不过表情有了微妙变化。温煜扬抬头了,紧张兮兮,又答一遍:“我喜欢你。”
因为不经意撇了下嘴,吴逸廉脸上的笑像一块去皮的甘蔗突然掉进黑咖啡。
她没再出声,像是早就预料到温煜扬会这么说,又取出一支烟,背过身,再次点燃。这回烧着的不是烟草,是某种无错,这让她显得极平静,眼也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水。过了会儿,她转身看着温煜扬,缓缓开口:“重新学习爱人和被爱的能力,因为太容易产生恐惧,像创伤应激。”
那是《她》里王光明的一句独白。吴逸廉念完,掐灭了烟,回答温煜扬:“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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