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吴逸廉收到了刘洋的短信。
洋姐:“来公司一趟。”
吴逸廉:“姐回来了?”
刘洋没理她,吴逸廉想,估计是生气了。她又给赵子叶打电话、发信息,一样都没回。
她刚踏进瞭望就感觉今天的气氛异常诡异,不少眼睛盯着她,谁也没过来跟她搭话。
吴逸廉走到自己工位上,赵子叶过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张工资条,抿了抿嘴,默不作声递给她。吴逸廉看看他,垂眼扫工资条,扣款栏写的是“不可抗因素”,最后的应发工资是0。
她把工资条放一边,整理桌上的东西。刘洋走过来,这女人长一双瑞凤眼,皮肤白。她扎了一根马尾,快五十的人,从来不化妆,连粉底都不打,衣服也没见过她穿太华丽的,这时候踩一双软底运动鞋,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吴逸廉旁边,幽灵似的抽出她的工资条看。吴逸廉吓了一跳,转头站起来,“姐你真的回来了!”
“跟我来。”
吴逸廉跟着刘洋走,刘洋带她进了办公室,随手把窗帘拉上,进去后只跟吴逸廉说一句:“坐。”
吴逸廉没摸清她什么意思,“不是还要等几天才回来?”
刘洋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滑动,抬眼看她,“我再不赶回来收拾烂摊子,这儿不得被你掀翻?”又继续低头,随后把手机翻过来给吴逸廉看,“说说吧,怎么收场?”
吴逸廉没敢抬头,“没想收场,想重新查下去。”
“查什么?盖棺定论的事,还有什么可查的?!”刘洋瞪眼,能吓住别人,但吓不住吴逸廉。
吴逸廉说:“我怀疑曹孟江……”
刘洋眼色黯下去,厉声打断她:“你本事大是吧?没命了怎么办?”
吴逸廉不说话了。
刘洋举起手机,声音不高,“瞭望要是没了呢?现在铺天盖地的声音,说你是瞭望第一陪酒记者,说你有后台,说你贼喊捉贼两面三刀,说你活该……你照片哪来的?以后还要不要在这个圈子做人?”
“不能,我没了瞭望也没不了。”说完她突然吊儿郎当,想让气氛缓和点,“那,做不做人,能做什么做什么吧。反正我就这么着,像他们说的不男不女不人不鬼好多年了。”
“屁话,胡扯。人如果没了,那做什么都是白费功夫,懂不懂?!”
吴逸廉垂眼,“嗯。”
刘洋眼里闪过一丝无奈,“嗯?”
“明白,都懂。”
刘洋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缓和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你那稿子放出去的动作那么快,就这么急着跟十线撇清?这么急着离开?”
没等吴逸廉回话,刘洋略过她出去了。
吴逸廉泛起一阵莫名的燥意,又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着,吸完,摇了摇茶机上的可乐罐,空的。刚把烟蒂摁灭丢进去,刘洋回来了,她拿了一张银行卡放到桌上,又从文件夹里找了一踏信纸,招呼吴逸廉,“来。”
吴逸廉站起来走过去,刘洋递给她一支笔,“写吧。”
吴逸廉呆住,瞪着她,“写啥?”
“保证书。”刘洋说。
“保证啥?”吴逸廉又问。
“保证出去不把命丢了,写完按手印。”
吴逸廉接过笔,写下保证书三个字时冷不丁一声笑,“姐姐,怎么不咒死我?”
刘洋费解,“这种时候了还嬉皮笑脸!怎么从来都不知道怕?”
吴逸廉顶嘴,“怕什么?谁让我是女人,欺负女人,要么整死了,死不了的话,除了扒衣服、偷窥、猥亵、强-暴,拍照曝光,还有什么新招?从来没变过,以后也变不了,我怕有什么用?你也看到了,变男人都没用,不是照样把我摁那儿扒。”
刘洋哑然,末了没了脾气。她看着吴逸廉,神情复杂,“心疼你知不知道?没心没肺的。”
吴逸廉没所谓地笑一笑,“没事儿,死不了,就是恶心,胆汁差点儿吐出来。”
刘洋觉得怪,她带了吴逸廉这些年,这姑娘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就没变过。
她知道吴逸廉性子独,连和异性接触都难受,更不用说碰上了这样的事。她担心她状态不好,怕她受到打击,但这会儿看来她又跟没事人一样。
“你……”
没等刘洋说什么,吴逸廉未卜先知似的打断她,“姐,我要是真没了,绝对是他杀,这也是我为什么想重新查阿野案子的原因。”
刘洋皱眉,“不许瞎说。”
她写完按手印,刘洋看过收好,又从保险箱拿出另一张卡,两张卡重叠,递给吴逸廉,“拿去。”
“这是?”
“一份是你的工资,一份是公司给的,瞭望在一天,就少不了你的份儿。有什么困难和情况都告诉我,保险起见,这里就别再来了。叶子和晴雨跟我说了,他们非要跟着你。个人意愿,我拦不了,但你得保护好他们,还有你自己。”
“嗯。”
“去看过齐老吗?老爷子手术期快到了,希望顺利吧,说是精神状态都好,知道了你的事儿,一直念叨,你去看看,别让董姨太担心。”
“行。”吴逸廉没走。
“还有什么事要说?”刘洋看出她还有话想说。
“咱们和新阳的合作有没有可能推一推?”
“我尽力吧。眼下先保住我们的人,现在风口浪尖,对外你被除名,想做点什么,两方都能安全一些。”
“我有比和新阳合作更好的办法,要是能成,也许就能架空索高城,不过要点儿时间。”
刘洋注意力被吴逸廉引过去,她目光落在吴逸廉脸上,片刻后点点头,“回吧,路上小心。”
网上关于“走兔”“阿野”“新阳”“曹孟江”等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瞭望第十线官方账号发出了一封【系我司记者‘走兔’违反我司相关条例并造成重大恶劣影响】的除名通知书。
这封除名通知书和账号【是野花儿】发布的那条【独家猛料!曹孟江涉嫌人身威胁证据曝光……】仅仅只间隔了不到二十个小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一众网友心里,关于“走兔”这个记者这个人的无端猜测和臆想,已经随着这封除名通知书定了性,实锤了。同时定性的还有一种认知,那就是面对新阳这样的大资本,第十线是无法与之抗衡的。
新阳此时顺势从中作梗,封删辟谣轻车熟路,所有的质疑声马上消失不见了。发生什么都不意外,因为人们已经见过了太多失声。
真的有人在乎阿野是自杀还是他杀?真的有人在乎“走兔”是陪酒炒作还是中计被害?真的有人在乎曹孟江和阿野案到底有无关系?也许真的有吧,但都不那么重要。
往后,这波热点涉及的所有人所有事,都被冲淡,因为好似给出了一个看上去符合人们心里预期的答案,那么快,也许根本等不到明天,一切就被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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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逸廉带温煜扬见到齐恒之的时候,老爷子正在床上靠着,灰色秋衣,外搭一件土黄色毛背心。腰到大腿处搭一条薄被子,右小腿到膝盖打着石膏吊着,那么看像个巨大的蛹。床头是监测仪器,旁边摆一台医用推车,上头堆着药剂瓶,没见私人医护员的影子。
老爷子面前横了一张挺大的桌子,桌上有个纸箱,里外都放满报纸。他支着整个上半身翻找什么,勾勾画画,看着特别费劲。远远的,吴逸廉隐约看到一些零散的书页、笔记,还有一两张旧照片。
董闻华带两个孩子进来,边走边说:“逸廉你们可算来了,看看你叔,再不来他得把家翻个底儿掉,医生的话是一句不听。”
听见董闻华的声音,齐恒之抬头,“啊!逸廉来了?快快进来,坐坐!”
吴逸廉前头走,温煜扬后面跟着,俩人先是把手里提着的大堆东西放下,吴逸廉开口:“叔,您干嘛呢?得好好注意身体啊。”
齐恒之放下笔,朝妻子董闻华眯眼笑,像个做错事的小孩,“闻华,我不找啦,再劳烦你最后一次,收起来吧。”
董闻华把桌上的纸箱整理好,只留了桌子。要出去时,无奈又心疼地看了齐恒之一眼,“你呀,真是没一天让人省心,快说会儿话吧。”说完跟吴逸廉和温煜扬招呼,“逸廉,那你们聊。”
“董姨您有事儿叫我们。”
“好。”董闻华点点头,出去了。
吴逸廉抱歉开口:“叔我这最近出了点儿状况,所以一直没来看您。我……”
齐恒之问:“受伤没有?人身安全才最重要。”吴逸廉心虚摇头,她身上有地方还青着。
见她摇头,齐恒之又说:“我都看到啦,都知道你什么性子,认定什么要做,谁都劝不住。我没事,走了一辈子路,不过是把腿搞没了。人生无常,这回也算深有体会了。”说着看向一旁的温煜扬,“这是你说的要来一起见我的朋友?”
“哦对。叔,这就是煜扬,温煜扬。我们一个院儿里长大,最近刚见面。”吴逸廉说。
温煜扬心里一紧,迅速站起来鞠了个躬,“齐叔叔好。”
“哎你也好!鞠躬做什么,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坐,坐,别拘束。”
温煜扬很难不拘束,他虽然不知道齐恒之姓甚名谁,但冲来时见到的阵仗就不难看出,面前这位断了腿的,看着面善的老头绝非等闲之辈。
他不认识齐恒之,但齐恒之是知道他的。
温煜扬刚坐下,齐恒之就问:“温导,拍什么类型的片子?”
温煜扬受宠若惊,低头连连摆手,“不敢不敢,我自己拍着玩,什么也不是。”
齐恒之乐了,“你们年轻人总是这样,谦虚,拐弯抹角的一套倒是学到精髓了。问什么就讲,要不是突然出了事,瞭望影视拓展这块就是我负责的。”
吴逸廉和温煜扬乖乖听,谁都没出声。齐恒之说到这儿,重新看着俩人。
温煜扬觉得他大概快七十岁了,可那双眼没有丁点儿老年人的混浊,被看着时,什么心思也没处躲。
温煜扬打开电脑,找出样片给齐恒之看,齐恒之一秒没落地看完,随后说:“北疆的尘光电影节有了解吗?陈新鸣导演主办,可以去试试。手术前我会写一封推荐信送到新鸣工作室去。”
“叔……”吴逸廉先开口,齐恒之打断她,“要是有了解你们应该知道,新鸣导演一向很看重内容,能不能做出成绩只有实力说了算,我这样的举荐人可是一抓一大把。”
他有点累了,往后靠了靠,缓声道:“瞭望、十线,我一手做起来,将近十年,它开始像我的孩子,后来像我的长辈。比我见得多,也比我沧桑得多。我不想就这样让它被毁掉……”
吴逸廉附和道:“我这不是来看您了,瞭望不会出大问题,您放心养病。”
齐恒之看向温煜扬:“请温导到客厅坐坐,我和逸廉有话讲。”
温煜扬出去后,房间安静中透着一丝诡异,齐恒之刚要说什么,吴逸廉抢先一步打断他,“齐叔,就不说那些咱们各自心里都明白的话了吧。”
齐恒之倚在那里,默认了她的话,闭眼道:“二十五年前,闻华在上远河镇医院生下我们的孩子,一儿一女,女儿被院方告知生产过程中窒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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