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恒在经历着人生中的寒冬。当贾如在哈尔滨路过他曾经到过的地方时,他正躺在北京一家知名专科医院的病房里。他来北京有一阵子了,这家医院也已经是几进几出了。他现在面容瘦削、憔悴,头发也不如以前那么浓密了,最让人心疼的是他的眼神,那眼神曾经盛满电光火石,让人经不起它的射击,而今这眼神看似平淡,却总有悲伤的痕迹。他病了,病得严重。
那次西安之行结束后没多久,一天王志恒和公司技术部门的几位研发人员加班到晚上近十点,对一项新研发出的技术做最后的论证。就在大家的讨论要进入尾声时,王志恒突然感到腹痛不止,是那种翻江倒海的疼痛,他以前还从未有过这样的疼痛。见此情景,大家赶紧开车送这位上司去医院。医院的检查结果出人意料,就像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刺中他来不及躲避的心脏。他得了肝癌,已经是中期。他一下子蒙了,在他的意识里,那些绝症是应该不会光顾自己身边的人的,包括他自己。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一个幸运的人怎么会被那可怕、可恶、可恨的癌细胞附身呢?可是病魔已经来了,一切都不可逆转。可是为什么不是早期呢,这样也好让人抱有无限希望,尽早充分治疗啊?不过,也还好不是晚期,总归也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希望的。那天在夜深人静的医院的病床上,他来来回回地想,不断地用一种积极的想法否定另外一种消极的,他想在精神上给自己一条活路。那晚,没有家人在旁边,因为他还没有想到以怎样的方式告诉家人这个噩耗,或者不告诉。他还年轻,他的妻子也还年轻,他的女儿还小。他不想让她们被这残忍吞噬。不知哪一刻起,他的眼角居然滑落出泪水。
一夜无眠。黎明之前,他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和妻子离婚,不拖累她,就算病魔来得更猛烈一些,他要自己独自面对。
第二天一早,于海兰才被他允许来医院看他。于海兰坐在病床边急切地询问他的病情时,他却显得很淡然,好像得的是一种没什么大不了的小病似的。他以一种平稳缓和的语气,对妻子轻描淡写了自己的病情。可就算再怎样轻描淡写,癌症毕竟是癌症啊,在这个谈癌色变的时代,谁听到这个词不害怕呢,更何况是在自己的至爱至亲身上?对于他的简化病情,于海兰充满怀疑。趁着出去上厕所的间隙,她自己去问了医生。
得知了丈夫病情严重性的于海兰忍不住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哭了起来,她拼命压制着自己的哭声,可那声音还是会不时冒出来,她又赶紧拉回去,但她心里的泪水早已决堤,任凭万千屏障也阻挡不住。过了好久,她才慢慢平复下来。她擦掉泪痕,做出很平静的样子走进病房,虽然心里奔腾了千言万语,但她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了一句:“感觉好点了吗?”“你已经都知道了,对不对?我本来也不想瞒你的,只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告诉你。”她终于装不下去了,刚刚安抚下去的泪水又一下子涌了上来,扑通一声扑倒在病床上的丈夫的身上,抽泣道:“怎么会这样?该怎么办才好?”然后又猛然抬起头来,看着丈夫的眼睛,问了一个自己实在不敢面对但憋在心里又很难受的问题:“得了这个病是不是一定会死?还有很大的治愈的希望,对不对?”她多么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此时此刻,这个问题的一个肯定回答远远胜过对任何一个问题的肯定回答,包括“你爱我吗?”。在生离死别面前,“你爱我吗?”这个问题是多么幼稚,也是多么的无足轻重。他想如实地回答她,因为他已经做好了独自面对的准备。“可能是早晚的问题吧,有的人还能活个十年八年,有的人就只能活个一年两年,每个人都不一样。”已经做好接受一切心理准备的他,就像是在说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其他人一样。“我不相信,你还这么年轻,正值人生中最好的时候,我不相信······”“是的,我们都还很年轻,所以,我不想耽误你,你以后应该过更好的生活。”“你什么意思?”他顿了一顿,平静地说出五个字:“我们离婚吧。”“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不爱我了吗?”她无比惊讶的神情在期待着一个认真的答复。“有些人分开是因为不爱了,还有些人分开则是因为爱。”“这是你深思熟虑的结果吗?还是你想自暴自弃,所以把我们抛开?”“我想好了,你能尊重我的决定吗?我需要你的支持。”说完,他立刻扭过头去,吸了一下鼻子。他想潇洒地隐藏他的脆弱和眼泪,可还是露出了痕迹。“我同意,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伴随着这话说出口的是她汹涌的泪水,她不是心甘情愿地想要答应,只是不忍拒绝丈夫在这般脆弱的情境下提出的要求,既然自尊对他现在来说是种奢望,那何不干脆成全他,让他实现这种奢望呢?“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让我常来看你,让我为你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他点了点头,但有些无奈,他知道妻子答应离婚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她还会在实际行动中履行妻子的义务,而这“妻子的义务”正是他不想让她做的,但还是一步一步来吧,不可能一下子就把她“赶”跑的。
因为已经是中期了,王志恒的病情只能通过吃药或化疗来控制,以防止癌细胞进一步扩散,延长生命。当医生告诉他这两个选择时,王志恒第一反应是能不化疗就不化疗,吃药若能有同样的功效还是吃药,在他的印象里,那些通过化疗治病的患者最终不仅免不了死亡的结局,还被弄得“面目全非”,看上去真是名副其实的临终病人,他现在还不想那样,从一个刚刚还健康的体魄一下过渡到那样惨不忍睹的状态,他不甘心,也害怕极了。但吃药也是有副作用的,而且他身体里的癌细胞是强是弱、能否被这药效阻挡也是另一回事,需要及时跟进检查。这药价格不菲,一小瓶就要两三万,如果有效果则需要长期服用,还好他暂时还有这经济实力。
在这家医院住了一周,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在家服药就可以,并告知他一些注意事项,如要多休息,不要太过劳累,饮食清淡点等。他回家后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妻子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于海兰在心里流着泪答应了,现在她只想满足丈夫所提出的一切要求,哪怕那要求有多么不合理。他还提到了财产分割的问题,说自己只留些几十万看病的钱就可以了,房子、公司什么的都归她和女儿。随后他又补充了一句,“我想,还是先别把我生病以及我们离婚的事告诉诺诺,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吧。”“都听你的。”她平静地说,如今一切对她都不重要了,只要丈夫能好起来。
他们离婚后仍同住一个屋檐下,只不过不睡在一个房间了。女儿平时住校,也不会发现什么。因为身体的原因,王志恒暂停上班了,他把公司全部交给了于海兰打理,由他之前的两三个得力助手倾力协助她。于海兰一下子比以前忙了很多,虽然接手公司后深感吃力,但她在心里下定决心,要努力学习公司里的一切,再苦再累也要撑下去,她想替丈夫守住他曾经投入并热爱的事业,不,应该是前夫了。所以,原本她想对这个前夫履行非分的妻子的义务的,可她似乎做不大到了,实在是太忙了。不过还好,王志恒虽然已经是癌症中期,但他所有日常都还能自理,等到实在需要别人照顾的时候,请个阿姨也能解决。
在家里用药半月后,该到医院复查了。通过一系列检查,医生说现在还不大能确定药的疗效,要再吃一阵看看。按照惯例,复查后他又需要在医院住一周输液。就在这一周时间里,于海兰每天奔忙在公司和医院之间,虽然他一再让她不要来医院,说自己并无大碍,可是还是没能阻挡得了她的脚步。她一般是上午在公司处理事务,中饭时间到医院里去,伺候他吃午饭,下午上班时间再回公司,等到晚饭时间再过来,然后一直待到晚上十点多再回去。除了吃饭时间外,其实她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但她就是想陪着他,哪怕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陪着。一天晚饭时间,她没有来,一直到晚上九点,她仍没有来。他想着,她终于累了。而她不来也是他一直希望的。就在他这样想时,病房的门突然开了,她还是来了。看到他有点落寞的表情时,她有些开心地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过来了?”“嗯,不过我希望你别过来的,这样来回跑太辛苦了。”“我在公司加班来着,出了个小问题,不过已经都解决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他没有再说什么,只在心里恨自己是个累赘。他萌生出了逃离的想法。
第二天上午,他婉转地问医生哪里有水平更好的专科医院,他想去试试看。医生告诉他北京的一家知名专科医院在业界很有名,可以帮他联系。他深表感激之后,叮嘱医生不要将他以后赴北京治疗的消息告诉于海兰。
出院后没几天,他便“出逃”了。他只带走了一些衣物还有看病所用的钱,留给这个曾经的家的是他过往生活过的痕迹以及一封信。信不长,不到半页纸,“海兰,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很开心我的前半生能有你为伴,就算我们以后不在一起了,你也会永远在我心里。我要去过我的下半生了,如果你还爱我,就别找我了。好好照顾女儿。希望在你和女儿心中,我永远是以前健康的模样。”晚上当于海兰拖着疲惫的身躯下班回到家看到这封短信时,既惊又痛,止不住的眼泪倾泻在这张信纸上,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自己深深爱着的男人会彻底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她原本以为离婚只是个形式,谁料到他下了那么大的决心让她摆脱掉他这个“包袱”。良久,她才平复下来,决定接受这个事实,以另外一种方式爱他。一种相隔天涯海角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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