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
冬天夜晚来的早,寅时刚过,最后一点阳光消耗殆尽,迎来漫长的冬夜。
小杂役拿着火折子将屋里的蜡烛点燃,渐渐地,屋内就比屋外亮堂了。
蹲坐在门口的寺丞打了个哈欠,眼角泛起泪花,看着在窗边借光的人,眼神不耐烦。
裴慎站在窗前,身姿挺拔,双手被冻得通红,但依旧将手上的书拿的稳稳的,隔一会就翻过一页。
杜明盯着他的面具好久,终于开口:“裴少卿,天已经完全黑了,烛火也给您点好了,就别赖在那透着风的窗户边了。”
话说的客气,但是语气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小杂役低头哈腰,“裴少卿这也是为了早日审理完案件嘛,杜寺丞今日怎么这么晚还不归家?”
杜明上任大理寺寺丞两月有余,除了一开始勤勉了几天,后来一到时间下值,最近不知道怎么,又开始勤勉了起来。
所以小杂役才能在裴少卿的屋子里看到杜明这个稀客。
杜明:“呵呵,裴少卿勤勉,本官也是向着榜样看齐嘛。”
说这话的时候,杜明的脸上明显是勉强和虚伪,完全没有半点服气。
小杂役挠了挠头,心想肯定是今天杜大人心情不好,他还是赶紧下去吧。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裴慎往后面走了两步,坐在书案前,对同僚的抱怨恍若未闻,两指轻轻又掀过一页。
杜明从门口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裴慎面前,刚到跟前却又怂了。
“我说行之,公事是做不完的,家里还有母亲等着你回家吃饭呢。”
他听说最近裴母不知怎的感染了风寒,在家闭门不见客,裴行之这个当儿子的怎么一点都不伤心。
听闻此,裴慎眼皮都不抬一下,“我已和母亲说过,过了时辰,就不用等我。”
西厅的陈年旧案堆积如山,裴慎过目不忘,又身为大理寺少卿,将旧案整理并且重新梳理脉络,都是为了减少冤假错案的发生。
偏偏有人不懂。
杜明随手拿起毛笔,在纸上心烦意乱地画了只王八。他从小就爱丹青,杜家又是世家,君子应涉六艺,但杜明除了画画,没一样拿得出手的。他能站在这,多亏了祖上的功荫。
来了大理寺,发现自己的上司竟然是多年前的同窗,两人少时关系就好,当值的时候虽然话说的不多,但总归比旁人多了几分交情。
这王八画的惟妙惟肖,只是它的主人不敢给它起名为裴慎,写了个“非礼勿视”。
裴慎垂眼看了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你若是想回,那便回,不用在我这试探口风,我没有压榨下属的习惯。”
杜明“啧”了一声,那不是皇上刚刚登基,命令所有的官员都要自省其身,只是简单一句话,整个京城所有的官署都。
“独孤大人发话了,为官者,多思民生,多自省,要细心公正,要以长官为准则,吾不敢不从。”
“裴少卿固然勤勉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但是你也偶尔放松一下,让我们这些在你手底下的人也能早回家陪陪妻儿。”
说到这,杜明暗道不好,这裴慎还未娶亲,大抵不能理解他的思妻心切。
裴慎收了书,吩咐人进来将书卷整理好放回原处。杜明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拉着他一起往外走。
一出门踩着雪“咯吱咯吱”地响,“这天真冷啊,还好今天下值早,不然夜晚的寒风刺骨,回家都要暖上个好一会。”
“走走走,我娘子还让我给她捎东街道上酥糖铺子的点心呢,晚了就没了。”
裴慎不理解,并且拍开他的手,往右边跨了一大步,“杜明,你一个八尺男子,国之栋梁,整日沉溺在那温柔乡,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是真不害臊。”
这要是旁人说,杜明还会觉得这人是不是在骂他?
但若是裴慎说的,那就是真骂。
杜明也不恼,又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调侃:“等你成了亲就知道了,就怕那时候你还会想‘**苦短日高起’。”
他顿了顿,后半句他没说,意思到了就成。
“咱们皇上真是圣明,知道你娶亲艰难,特地给你赐婚,到时候我前去为你观礼啊。”
原本士族的婚事应该在及冠前一两年,由信得过的媒人介绍,再过了双方父母的眼,最后两人相看对彼此都满意才能定下来,等到男子及冠就立马迎新媳妇过门。
但之前裴慎一直以及冠之前当专心念书、早日入仕、为国奉献为由推辞,这件事就一拖再拖。
不过,杜明说的“娶亲艰难”不假。裴慎刚及冠,家中的长辈就为他张罗着和世家小姐相看了,但是每次裴家长辈和媒人都是铩羽而归。
他们也想不通,为什么所有的士族小姐在和裴慎相看后,都会生出“嫁他不如出家”的念头。
特别是在裴慎出了那件事以后,更没有世家小姐愿意与之想看了,就连媒婆都连夜收拾包裹,称接不了裴府的单。
正好新皇登基,善意大发给他赐了个媳妇,免了他孤独终老的痛苦。
想到赐婚这事,裴慎心里其实是不大赞同的。
两个人并没见过面,也没有通过媒人来说媒,就连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都不清楚,婚姻是两个家族的事情,如此草率。
只听说那是个在庶族长大的士族姑娘。
当今圣上有意缓解士族与庶族之间的矛盾。选了他,那就当时为国捐躯,自当仁不让。
杜明走后,裴慎径直回了裴府,手上还带了两包和杜明给娘子买的同款的点心。
“三公子回来了。”
在门口的小厮青见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立马上前结果自家公子手上的东西。
“青见?不是说你母亲重病,今日不用来了吗?”
青见的母亲是厨房做饭掌勺的张大娘,这两天发了热,听说挺严重。
青见笑了笑,“公子,我娘已经大好了,看见我立马就赶我过来伺候您呢,我刚刚就是打算去大理寺寻您。”
“对了,今晚夫人才吃了半碗饭就让人撤下了饭菜,还一直在咳嗽,公子你要不去看看?”
就连青见都知道回去看望自己生病的娘亲,而他却只顾大理寺的卷宗,没过问自己的母亲身体如何了。
裴慎没说话,但是步子却往母亲的禾安堂去了。
禾安堂烧了炭火,屋内暖融融的一片。
裴夫人李兰倚在暖塌上,就着一旁的烛火微光看着手里的账本,时不时还将身上落下去的毯子拉起来,旁边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已经没了热气。
听说自家儿子过来了,赶紧穿上鞋笑着相迎,“行之今日怎么回来地这么早?可用过晚膳,不如我吩咐厨房再做几个菜上来。”
“我吃过了,娘。”裴慎看到一旁的药,叹了一口气,“娘,药凉了就没了药性,怎么不趁热喝?”
然后吩咐青见:“去给夫人热一下端上来。”
裴慎将买的糕点递给她,“听说娘今晚吃的少,正好我从外面带了点心,您等会吃了再喝药。”
李兰想拒绝都不行。不过儿子这个榆木脑袋今天竟然还给她带了点心,真是稀奇事,难道是心里有事?
她三个儿子,大儿子和二儿子喜爱舞刀弄枪,在军中不大不小也是个将军,她这小儿子倒是对舞文弄墨感兴趣,还通过科举入了仕。但也就这个小儿子让她操心最多,性情也古怪。
从小到大,有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全靠旁人去猜,自从毁容戴上面具遮面后,更像是个哑巴。关键是,猜不猜的中他都不会说。
但这次,李兰觉得一定猜中了,“可是因为皇上赐婚,心里不快?”
裴慎抿了抿唇,心道没有,但是嘴上却不说。他也想听听母亲的看法。
李兰笑了笑,孩子真是越大越容易钻牛角尖。
这么浅显的道理,她一个深居宅院的妇人都看明白了,儿子一个堂堂大理寺少卿竟然不懂。
“这江氏虽然是和庶族长大,但认祖归宗了也算个士族,至于士族女子会的那些,可以慢慢教,日子久了,庶族的那些陋习她也渐渐就忘了。”
“儿啊,也不怪娘说你,这么久了也没有姑娘家看上你,京城像你这么大的,估计孩子都能有了,你不急,娘也急啊。”
最后一句,李兰有些犹豫,但还是说:“每次打叶子牌,那张家、王家的那几位,都拿这个刺我。”
虽然儿子戴着面具不丑,但是不妨碍别人说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导致裴慎娶不了妻。但这句,李兰就没说了,她怕说多了儿子会心里难受。
裴慎:“……儿子明白了。”
“婚后你要多开口,开口还不行,要会说话,女子都喜欢嘴甜的,可要收收你那臭脾气,不能再像气跑那些世家小姐一样……”
“……”
两人说了一会,等到青见将那碗黑乎乎的药汁重新端了上来,裴慎监督他娘喝完,这才离开。
一出门,凌厉的风刃就刮了过来,青见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然后赶紧给自家公子披上披风。
李兰的院子里种了数棵梅树,这会不畏严寒怒然开放,裴慎驻足观赏了一会。青见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裴慎回过神,和他一块离开了。
今早扫了雪,但是又下了,这会院子里还留着不浅的积雪,裴慎和青见一前一后走进了抄手走廊。
青见很有眼力见,“公子在想事情?”
“您从禾安堂里出来,眉头就一直皱着,可是因为即将过门的夫人?”
裴慎皱了皱眉:“夫人岂是你能妄议的?你只需知道,她日后是我的妻子,你的主人。”
青见才是个十六岁的半大小孩,听到裴慎愠怒的语气赶紧认错。
也是,他家的公子怎么可能是看中世家门第的人?
不然这满京城的士族小姐,也不至于一个都没相上。
裴慎不知道这小孩在想什么,只是淡淡地施威:“吩咐下去,她进门后,若是从谁那听见半句风言风语,就自个去拿银子滚出裴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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