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时的出现对徐影来说是大惊喜,她一直担心甄时再也不来了,没想到她不仅破天荒大下午就来了影院,还说要接受她交换的提议。
不过甄时能替她演戏,她却不能代替甄时去工作。
时间有限,甄时三言两语将她现在的处境说清楚:“所以你不能去体验我的工作了,我租的房子你也住不了,我给公司留的住址是这个,家里人也知道我住那儿,我一直消失,到时候总有人会找上门。不过我把密码告诉你,房子还有半年到期,如果有什么意外,你实在没地方住,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还有一种可能,没人会找我,那你可以住进去,但最好找公寓管家换到别的地方,多退少补,可以讲价。”
“如果你想出国,那最好尽快,我的护照不确定什么时候就无效了——你有身份证和护照么?里面的东西可不可以拿出来用?”
徐影摇头,又摇头,甄时继续说:“手机你可以用我的,换张卡,用了比较久了,有点旧,你也可以换个新的。我有参加一个读书会,你想要交朋友的话可以去那里,读书会有个学友喜欢去按摩店按摩,你想体验的话跟她说一声,她会带你去。”
“晚点我给你一张银行卡,再取一点现金,多的我也给不了了,节省一点应该能用个三四年。”
甄时只能做到这步,其他的就要靠徐影自己了。往好处想,徐影从小就聪明,画画又那么厉害,不至于饿着自己。她可以到处旅行,采风画画,可以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不用担心工作家庭,体验所谓的新生活。
甄时噼里啪啦说了一大通,仿佛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事实上不然,她的一切计划全是现想的,只是这个计划好像很早就在她身体里的某处根深蒂固,她从未触及而已。
而这个计划显然在徐影的预料之外,她渐渐听出个所以然:“你,你的意思是,我们换了之后……就不换回来了?”
“嗯。”甄时点头。
“不是,这……”徐影没了主意,她原来想着顶多换个一两天,而这对她来说已经是奢望了,现在一天变永远,她既动心又忧心,“你有没有想过,等电影下映了会发生什么?”
一部院线电影一般来说上映个把月,甄时问:“会消失么?”
徐影没回答,“要是会消失,你也还要跟我换么?”
“换。”甄时没有半点犹豫,“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我没不愿意!”徐影听了甄时的处境,大约可以理解她的决定,“但是……我们要不先换一天试试,你要是不适应可以随时反悔,我们也能随时换回来。”
“我不会反悔。”
看相的阿姨说她要死了,她那时不信,现在她觉得信不信都不重要了。
徐影的犹豫甄时看在眼里,“快没时间了,你回去吧。”
说完起身要走,徐影当即拉住她:“换换换!照你说的来!”
徐影这么快改变想法,甄时倒又犹豫起来,重申道:“如果你不适应,想要换回去,我不会答应的。”
她说得这样决绝,徐影也用力点头:“可以,我们换。”
“好。”
甄时想,她完完全全自私一次,却是冲本不相干的人。
“但是现在还不能换,”她看了眼时间,“我还要出去一趟,晚上十一点那场我回来。”
她计划做好了,还需要实行。
还有不到七小时,徐影已经提前激动起来,又不免担忧:“要是到时候有其他人呢?”
“我包场。”
“噢噢噢噢!”徐影豁然开朗,“那我等你!”
甄时从明日影院里出来,打一辆车直奔老家文安村,路上她给学法律的朋友打电话,要她帮忙推荐一位可以立即上工的律师。律师联系好,留下甄耀宗的电话,她靠在椅背上,拉了一条窗缝,看回家路上的风景。
读书时候回家,她要先坐绿皮火车,下火车后不打出租,步行半小时到汽车站,下了大巴再转城乡公交,最后由甄爸骑摩托接回去,行李背上背下,原来她觉得远没有尽头的回家路,现在一辆出租可以将时间大大压缩。
车子一路经过收费站,再经过市医院,有救护车呜啦呜啦从里头开出来,拐个弯消失在后视镜里。
甄时坐过一回救护车,在她妈走前的倒数第二天,医院直言做手术是无用功,你们要是条件允许,加紧安排一辆救护车,车上用氧气罐吊着一口气,让病人回家跟家人小孩见上最后一面,能撑多久看病人意志,但最多撑不过三天,救护车要五千来块,决定好了的话赶紧先去交钱,时间不好浪费。
家里拿不出五千块,最后是小舅妈帮忙垫了。甄时个头小,跟她爸一块挤上车,车子一路畅通无阻开回去,到家的时候是深夜,甄耀宗已经睡了,被甄时喊醒带到妈床边,抓了他的手递过去,妈已经意识不清,嶙峋的一把身子,脸上是肿胀的,甄耀宗见了吓得往外逃。甄时留在旁边,最终两天不到,妈闭眼走了。
她妈妈生得矮小,住的房间同样矮小。那时她被担架员艰难地抬进来,一间放满家什的屋子,除去沙发电视桌,还要塞下两张床,一张爸妈睡,一张姐弟睡。甄时那时已经觉得逼仄紧促,现在她长高长大,房间翻修过,她坐在床头,仍然觉得被压得透不过气。
她妈妈并没有留下什么照片,仅有的几张多站在角落,唯一一张在正中间的,是她抱着甄耀宗,站在家里后山上的红薯地旁,脸上的笑透着几分不自然。那是她常挂在脸上的笑,别人背后如何议论她的身材打扮,甄耀宗如何将别人的话学来当面对她嘲讽,奶奶如何对她阴阳怪气,她从没有挂过脸,永远只对人笑。一个没什么脾气且习惯付出的母亲。
甄时常被说很像她,从长相到脾气——说话的人一脸夸赞,所以她真的以为那是夸赞。有人说她懂事早熟,她也以为自己真的早熟,但直到最近,她才渐渐意识到,她的早熟是对别人下意识的奉献与让渡,而在更重要的自我认知和建设上,她却幼稚得如同婴儿学步,还没站稳就摔了。
奉献能得到什么?
她妈妈被诊断出烟雾病是在37岁,医生告诉她妈,38是个坎,这个坎迈过去,二十年不敢百分百保证,再活十年肯定没问题。医生也告诉她,平常多注意休息,不能太劳累,但她闲不住,定期从诊所里拿药吃,仍然每天上山下地,早出晚归。夜里头疼,她觉得忍一忍就过去了,白天再拿药也不迟,等到第二天实在疼得受不住才送医院,医生说迟了。
她没活过38,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就这样走了。
让渡又是什么?
是甄时用省出来的零花钱给甄耀宗买零食,而甄耀宗至今不仅没有为她花过哪怕一分钱,还三不五时朝她伸手;是她用可以存定期的钱拿来给甄爸买代步车,而甄爸用这辆车撞伤了一老一少,甚至甄爸这份工作也是甄时看不过他整日卖体力而第一次鼓起勇气找熟人介绍来的;是她现在已经决定要一去不回,仍然狠不下心,把本该用来读书的积蓄花在请律师和赔偿上。
是她为了晋升一次又一次忍受上司的骚扰,最后得到一个响亮无比的巴掌。
甄时累了,很累了。她不想干了,她想撂了挑子。
现在,她得到了一个逃离的机会。
那是一个让她羡慕,和她理想生活最为接近的地方,没有糟心的家庭和职场,没有一大堆需要她来解决的问题,完美,幸福,而在几小时后,她就可以抵达这处乌托邦。
屋里没有开灯,墙上挂钟在响,甄时在黑暗里静静坐着,手里拿了那张红薯地旁的相片,窗外传来司机打电话的声音,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停住,将放进兜里的相片摸出来,看一眼,放回抽屉,然后转身出了门。
离开路上,甄时打开手机,短短几个小时,电话已经被打爆。甄耀宗发了疯,在短信里质问她跑哪里去了,说被撞的老人醒了,但情况不稳定,被撞人家属需要一个人来跟他们沟通。甄时往往在这种时候才会感受到自己在家里的分量,她是顶梁柱,是解决问题的能人。
能人甄时给甄耀宗回短信,说她临时要出差,这段时间都会不在。
甄耀宗当即打电话过来,她没接,他改发短信:“你脑袋不清楚吗?都这个时候了还出差?!爸可是为了给你做杨枝甘露才撞到的人!”
甄时久久盯着屏幕,正准备关机,临时又有电话进来,她犹豫了下,接通了。
是纪繁植。
纪繁植说,他刚从同学那儿听说了她的事,问她还好么,又问她有没有他能帮得上忙的。
甄时说没有,纪繁植沉默,沉默过后,他开始说另一件事:他最近在跟一个家里介绍的女孩见面,他爸妈对这女孩很满意,要他尽快定下来,他也觉得那女孩人十分不错,但是……
纪繁植说:“甄甄,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你真的不再想想么?你只要点个头,我马上——”
马上什么,他自己都无法说出口。
“你要我点头,”甄时平静接过他的话,“要我妥协,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哪怕就一次,有没有考虑过你也可以妥协?”
“我有!”纪繁植斩钉截铁回答,“我想过很多次,但你知道我很喜欢小孩子……”
“如果你早知道我怎么想的,是不是当初我们也不会在一起?”
“我……”纪繁植噎住,“那不一样!”
是的,不一样。谈恋爱的时候你多少还有一些自由,但一旦论及婚姻,性质就变了。大家集体默认结婚的下一步是要孩子,结了婚就代表你的子宫上交给了整个家庭,你不上交是你不对。你生孩子的第一要义也不是为了当妈妈,而是尽到自己作为儿媳妇和妻子的义务,给家族传宗接代。
甄时以前也是集体的一份子,所以对纪繁植一直有种亏欠感,认为自己太晚决定不要孩子,因而耽误了他,但谁规定谈了恋爱一定要结婚,结了婚又一定要生孩子?
“我会再想想。”甄时说。
纪繁植震惊:“真的吗?你愿意再为我考虑吗?”
甄时没说话,直接挂了电话。
纪繁植的短信追问紧跟而来,和他一样在追问的是甄耀宗,得不到她的回复后不得不妥协,问她:“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甄时不会回来了。
她关机,跟司机借一根牙签,把手机卡顶出来。车子停在明日影院门口,她下车,把手机卡丢进垃圾桶,朝影院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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