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如果要问喜欢的电影女主角,甄时可以一口气答出很多。史云·梅耶拍的爱丽丝,侯孝贤镜头下的伊能静,城南旧事里的英子,荒漠怪客中的琼·克劳馥,热情如火玛丽莲·梦露,爱情万岁杨贵媚,天使艾米丽,珍·古道尔,奥兰多,郝思嘉,皮娜……

甄时喜欢她们,不过这种喜欢很浅,在她看过弗里达和莫娣的故事之后,这种喜欢才到达了更深处,喜欢之外还有羡慕。她羡慕弗里达和莫娣的绘画天赋,羡慕她们在画画这件事上长期坚持,羡慕她们得到广泛认可。

她会假设,假如她处在弗里达的位置,假如她去经历莫娣所经历的……但稍微多想一点,她就会停止这种假设,因为弗里达太痛了,而莫娣也太苦了,她不想再经历痛,不想再吃苦。

她习惯做假设,大约是为了获得心理上的补偿,她清楚地知道这种假设永远不会成为真实,她不可能去过电影里女主角的一生——

然而现在,假设成了可能,也很快变成了真实。

她成不了弗里达,成不了莫娣,但可以成为徐影。她可以不经历任何苦痛就随心所欲地创作,随心所欲地生活!

以前她习惯扮演一位满足身边所有人期待的女性,努力,听话,孝顺,奉献,隐忍;现在她换上徐影的衣服,扮上徐影的角色,好像甄时的一切当即就离她远去,她隐隐感受到一种无法言明的自由——

但也有担忧。

这部电影她只看过三次,虽然徐影告诉她,每一句台词都会在提词板上显示,但她没有任何表演的经历,她不确定自己能否演好徐影,不确定观众和其他演员会不会看出端倪。

但她没有太多思考的时间了。

甄时爬进银幕,小跑着坐到椅子上,面前是徐影已经画好的自画像,她提起笔,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作响,一下一下用力敲打着耳膜。

她的手在微微发抖,要不断地吞咽才能将跳到喉咙口的心脏给咽回去。

还有两三分钟,徐影的男朋友就要进来。

这个事实让她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

她迅速环顾一周,这是一间很大的画室,在别墅的二楼,现在是春天,屋里不冷不热,阳光从左边窗户照射进来,右边窗户挨着一棵桃树,树枝斜在窗口,上头缀着一颗颗粉红花苞。

挂钟左右摇摆,斜后方传来脚步声,甄时强忍着没有回头,直到一道男声出现——

“小影。”

甄时快要吐了,她回头看过去,站起身的同时她意识到,从这一刻开始,自己真真切切是徐影了。

她接过男主演递来的花,动作不知道看起来怎么样,但她自己感觉得到僵硬:“你怎么来了?”

她差点就磕绊了一句,好在勉力克服了,说完又忘掉了下一句台词,斜对面有提词板适时出现,举起提词板的是徐影的爸爸,他会在下一场戏出现。

“怎么还特意带了花来?”

她的声音跟徐影有些像,又不全像,男演员似乎听出了端倪,又似乎没有。

男演员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甄时想,是啊,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对她来说是个很特别的日子。

而在徐影,今天她的男友会向她求婚。即便这出戏已经演了很多遍,她也需要在求婚现场表现出惊喜,然后捂嘴哭得梨花带雨。

甄时可以理解徐影的无聊,同样的事做很多遍当然无聊,但初来的她对一切都感到新奇,她坐上那辆时常出现在五六十年代电影里的老爷车,跟随男演员一路到了他提前预定好的花园餐厅——事实上这家餐厅就在别墅隔壁。那里花团锦簇,一支交响乐团隐在后头,男演员单膝跪地,一群亲友欢呼着出来捧场,甄时伸出手,看着一颗钻石戒指套进她的无名指。

按照剧情,她该哭了。

活了近二十八年,甄时从不知道,自己竟然是个天生的表演艺术家。

其实她一直是个很爱哭的人,只不过习惯了在人后哭,现在她的眼泪自然而然流下来,很难说清是为了什么。伴随着肩膀耸动,她台词也越说越自然,甚至还能分神去观察四周的环境。

她发现身后的喷泉并不是真的,而是画出来的假喷泉,池子里的水同样是假的,一圈圈涟漪逼真得让人难以分辨——虽然她已经猜到了,在很多电影里也看过了,但真正感受又是另一回事——她觉得很有意思,像玩找茬的游戏,乐此不疲地去发现其他假道具。

她也观察其他演员,这些人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她照着剧情跟她们握手、交流,起初担心被看出她已经不是徐影了,但她们除了必要的时候看她,其他时候很少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进来之前,徐影告诉她,除了演戏,她们还有生活。

“生活?”

“对,我们要按照影院安排的场次,一场场演电影,不演电影的时候我们就正常生活。我平常住的是你在电影里看到的那栋别墅,其他人也有各自的房子。你进去后可以先适应几天,再决定要不要跟其他人交流,其他人也不会来打扰你,必要的时候打个招呼就可以了。”

徐影似乎觉得这是个缺点,担心她不满,但对甄时来说这简直再理想不过。以前她住老家,邻里之间几乎没有**,见面得硬着头皮寒暄,后来一路上学住校,多的时候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宿舍。等到毕业租房,独居跟合租的房租相差了一截,她自然而然选了合租,虽有自己的房间,其他空间还是需要共享。她还没有完完全全拥有过一个可以独处不被打扰的空间。

顺利演到最后一场戏,甄时躺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微风拂面,她闭眼前最后一眼看的是桌子上那一叠点心,估计是谁饿了,熟练地避开观众能看见的地方,把每一块点心都咬了一口。

甄时忍着笑闭上眼,等再睁开,没戏的演员早下了戏,还剩几个在收拾,收拾得差不多,跟甄时打个招呼也陆陆续续走了。

确定人都走光了,甄时将院门关上。门边立了一个信箱,她打开来,里面竟是一块小屏幕,屏幕上显示明天的排片时间,不知是不是票房太差没什么观众,明天最早一场戏竟排到了晚上七点,这意味着甄时有充足的时间来熟悉这里。

时间不早了,但甄时一点睡意也没有,她上上下下将别墅楼走了个遍,连洗手间也没放过——她在电影里看过,男女主角进入到电视节目里,推开洗手间的门,发现里面只是一块平地,什么也没有——惊喜的是,她担心的事没有发生,整间别墅,包括洗手间在内,所有东西都是真的,连她以为灌满白开水的红酒瓶里,装的也都是货真价实的醇香葡萄酒,不过她暂时没敢喝,她打算等再次确认没有问题后再尝一尝。

她上楼洗了澡,从衣柜里找出一件摸起来很舒服的睡衣换上,等躺到床上,她暗自喟叹一声,这么舒服的床她第一次睡,床也足够大,这一整天的经历足够让她闭眼就睡,可她怎么也睡不着,起身从抽屉里摸出徐影给她的地形图,规规整整一张,大约人人都有一份。

虽然这是一部传记片,从徐影呱呱落地拍到徐影寿终正寝,切过的景不少,但有很多地方重复利用,所以整个拍摄场地没有甄时想象的那样大,可也不算小。

甄时又从衣橱里找了件衣服换上,再一路找到别墅的地窖里。徐影跟她说过,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她会把里面那辆自行车抬出来,骑着去到处逛一逛。

四处都有路灯,甄时骑得很慢,她照着地图一个地方一个地方走过,偶尔看到某户阳台上有人,她尽量避开,找个地方躲一躲。有一回没躲过,那人看到她就要大声打招呼,刚发出一个音又及时把话咽了回去,甄时到了楼底下,发现这人恰好是跟自己搭戏最多的男主演,他看起来有一丝丝的不自然,冲她笑了笑,点点头,转个身回屋去了。

甄时在原地愣了下,继续观察起眼前这栋住了好几户人的房子,白天演戏的时候她去过男主演的家,比眼前这栋房子要大得多,按道理他晚上应该住那儿,不知怎么到了这儿,难道他不止一栋房子?

她在地图上找到那栋别墅,径直骑过去,院子里灯亮着,里面偶尔传来一两句说话声,甄时很快听出来,是她戏里的爸妈!

徐影爸妈有自己的房子,怎么会住到男主演的房子里?

甄时按下疑惑,晚上她跟徐影交换的时候,徐影没有足够的时间把一切跟她交代清楚。徐影说,“你慢慢就知道了。”

是的,不急,她慢慢会知道的。

回到别墅后,甄时又泡了个澡。以前她习惯性调闹钟,一天不落,这回她没调。但为了以防万一,她拿起闹钟研究了一会儿。为了避免演戏的时候出事故,徐影说她们几乎不用手机——这一点甄时也很喜欢,她揣着手机的时候很容易焦虑,没了手机像是卸下了一颗定时炸弹。

这一觉甄时睡到了大中午,她房子四周种满树,隔绝了外边的声音,静悄悄的,偶尔几只鸟落在窗沿,叫声清脆,甄时睁眼环顾一周,再次产生了一丝不真实的感觉。

以前她也常常会有这种感受,醒来的时候总有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无措感,极度想要逃避接下来的一天,而现在,她的怅然更多是因为她再一次确认,她再也不是甄时了,她是徐影,以后都会是徐影。

换作任何一个人,和另一个人换了身份,起初几天总会有点不适的吧?

甄时这么安慰自己,洗漱后到楼下找吃的,冰箱里应有尽有,她翻出一盒片好的三文鱼,搭配鱼子酱吃了几片,鱼子酱和以前吃过的一样,不怎么适口。要是往常她凑合一顿就过了,但现在她有充足的时间和食材,没必要凑合。她从柜子里找出食材,给自己熬了一锅虾皮牛肉粥。

她坐到餐桌前,边吃边在纸上写计划,先是学钢琴——她原本计划考上研究生后给自己买一台电钢,现在房子里就有一台三角真钢。再是健身,她总出虚汗,缺乏锻炼,现在也可以在健身室锻炼起来了……院子里有泳池可以学游泳,还可以学一门新语言(虽然在这里好像没什么用)……

当然,最重要的是画画,徐影的书房里有很多她没看过的画册……

一页纸写完,甄时还要翻下一页,忽然停下动作,顿了顿,她把整页纸撕下来,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

她问过徐影,电影下线后,她是会消失,还是继续在银幕后面生活,她做好了她回答消失的准备,徐影说的却是后者。

如果是前者,甄时不打算做任何计划,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或者什么都不做——现在是后者,她也不想做任何计划了,好不容易可以休息,她决定允许自己偷懒,允许自己随心所欲。

以往她总是争分夺秒,现在她慢下来,切水果慢,走路慢,又慢慢下泳池。她套上游泳圈,在泳池里胡乱划着水,衣服很快全湿了,黏在身上不舒服,她往四周看一圈,心里还有迟疑,但手脚已经动起来,裤子先被她脱掉,然后是上衣,身上没了阻碍,她划起来畅快多了。

屋里隐约传来滴滴两声,是她给自己蒸的一盆海鲜好了。

她爬上岸,到屋里换衣服,经过洗手间的镜子时,她停下来。此时此刻她的心情还算不错,但镜子里的她表情依然很严肃,微微板着脸,嘴角抿住,看起来有点凶。

她凑近了些,冲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下。

不够自然。她又笑了笑。

仍旧不够。她将披在肩上的毛巾丢开,调整了站姿,身体尽量放松下来,她回想刚才在水里,水从她身上经过,一些留一些走,留在她身上的,又自然地往下流淌,自如而流畅,一点也不生硬——

她冲镜子露出了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是的,就是这样,虽然还不够熟练,但已经有进步了。

开心点,到了这里,到了现在,你完全可以开心点。

甄时保持着那个笑,她看自己的眉毛,眼睛弯弯的,鼻梁算很高了,唇偏薄。照过往的同事评价,她五官还不错,就是肤色偏黑。她心底里不觉得黑有什么不好,但说的人多了,她到底狠下心买了一瓶标注美白的昂贵粉底。她一点都不喜欢往脸上抹东西,无论广告词里怎么说又轻又薄,都让她感觉自己戴了一层又沉又重的面具。

她将浴袍衣领敞开,露出自己的锁骨,再往下是耸起的胸脯,她张开手,将浴袍整个脱下扔到一旁,重新看回镜子——她竟然这么久,这么多年,都没有认认真真看过自己的身体。

她往后退,看到自己的大腿,膝盖,小腿,然后是脚——一双接近38码的脚。

小时候她跟妈去地里拔花生,邻居大婶盯着她赤着的双脚看,说她有一双男人才有的大脚,说很少见哪个女孩子有她这样大的脚,她当着男女老少的面感叹又感叹,而甄时习惯了沉默,跟着大家笑一笑就埋头继续摘花生。从那时候开始,她买鞋都要往小一号买,一直到现在,她都在逼自己穿37码的鞋。

甄时捡起浴袍打算重新披上,想了想又丢回去,就这样赤-裸着到了隔壁衣帽间,鞋柜里摆满四季的鞋,有大有小,她挑了一双38码换上,站到旁边的穿衣镜前,来回走着,双脚在鞋子里自然伸展,无论怎么走也没有任何憋屈感。她又试了两双,开旁边柜子的时候想起什么,转身去开了另一侧的柜门。

柜子里装满了各色各式的烟盒,昨晚她没仔细看,只拿起一盒开了封的看了眼。

她重新拿起那盒,翻出角落里的打火机,点上一支烟吸了口,烟味很呛,她止不住咳嗽起来。

她倚着柜门,又试着吸一口,味道实在不怎么好,转身去灭烟,猝不及防再次看到对面镜子里的自己,**裸□□,却穿了一双鞋,那样子看起来实在滑稽。

甄时忍不住笑了一声,再看,又笑一声,继续看,她放声大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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