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臻玉被踹得一头撞在井沿,登时头破血流,倒地不起。
秀秀哇一声哭起来,被王氏抱起,赶忙回了屋。姨娘们也怕得直后退,有几个不忍心,上前来劝:“老爷何故发这么大的火,臻玉他这些天都累病了……”
宁修礼也劝道:“父亲才刚出来,别气着自己。”
地上的宁臻玉几乎没了意识,被张伯搀扶起来,还痛得浑身发抖,连连咳嗽。
宁简在牢里被折腾得没个人样,方才发怒便耗尽了力气,这会儿大口喘息着,两眼瞪出,还觉着不够,指着宁臻玉骂道:“脏了我宁家的地,给我把他丢出去,让他滚!”
宁臻玉因那一巴掌,耳际犹在嗡鸣,这话却格外清晰,他不能置信,颤声道:“爹,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在他印象里,他的生母过世后,父亲对他态度就逐渐变差了些,骂他声色犬马不学无术,比不得大哥才华高;又骂他为了作画流连烟花柳巷,坏了名声。但他在作画一途有了名气,受京中文人追捧后,父亲对他也算另眼相待,没再横加指责。
这是父亲头一回这样打骂他,还是用这种恨毒的语气。
宁简听他委屈发问,当即暴跳如雷:“你还有脸问?你合该去地底下问你的亲娘,她干了什么好事!”
宁臻玉张张口,迟疑道:“我娘……?”
宁修礼神色陡然怪异起来,欲言又止,似乎想劝他别问,但宁简已大骂道:“别提敬淑,她不是你娘,你娘不过是宁家后厨里烧火的一个婆子!你不配姓宁,那谢鹤岭才是我的儿子!”
此话一出,不光宁臻玉愣在当场,姨娘们也吃了一惊,有个年纪大些的努力回忆片刻,低声道:“我记得,谢九的妈没死前便是在后厨干活的,是叫、叫顺娘来着……”
眼看宁尚书气得胸口疼,宁修礼长长叹了口气,解释道:“十九年前,谢顺娘起了贪念,把她的儿子同我们家幼弟换了襁褓,才让幼弟成了谢九,当做下人,又孤苦伶仃了这么久……好在她死前还有良心,跟谢九说了这事。”
众人忍不住瞥了一眼跌在地上的宁臻玉,只见脸色煞白,两眼失魂,额头血水流过脸颊。
宁尚书还在悔不当初,“谢九当年就跟我提过,只是我当他胡言乱语,还将他赶出了门……”
说到这里,他忽然反应过来,谢九的腿就是自己发话打断的,不免有些讪讪,又瞧见自己瞎了眼养的便宜儿子,在那儿喃喃自语什么“绝不可能”,他便更有火气,恨不得扭送进大牢——自己这出是无妄之灾,反倒这野种平白享了多年好处!
他骂道:“怎么不可能?若非我还记得我儿出生时左臂上有一点胎记,我早就在牢里冤死了!”
柳姨娘在旁看了好半晌的戏,这会儿便抢上前,推开张伯,一把提起了宁臻玉的左臂。
宁臻玉失魂落魄一般,由着她拉起衣袖,细长一段雪白胳膊,毫无瑕疵,哪里有什么胎记?
宁尚书见着就来气,猛地咳嗽几声,指着他的胳膊道:“我儿刚开始都是奶娘照顾,后来才发现没了胎记,我和敬淑只当是孩子长着长着便褪去了,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有些胎记便是会消失的,故而没放在心上,怎知这孽畜根本不是我宁家的孩子!”
柳姨娘拿手绢拭泪,附和道:“唉,也是老爷心里有数,知道谢九回京,立刻要修礼上门相认去了,那孩子怕是自己也糊里糊涂不敢确定……这才说动他去跟璟王说情,否则这官司也不知要压到何时!”
宁尚书听了更是悔恨,他在狱中遭罪两个月,走投无路才想到谢鹤岭,进而回忆起谢九当年试图认亲的往事,这么一想,忽觉谢九长大后眉目有两分肖似发妻的娘家人——他越想越有把握,找了大儿子过去确认,一看胎记果真如此!
父子团聚太晚,他恨得直拍大腿:“以他如今地位,我若早早认了他,哪里还会有这场牢狱之灾!”
这么一掰扯,这段旧事算是说清了,一院子的宁家人长吁短叹,颇有唏嘘。
唯有宁臻玉这个西贝货瘫坐着,血流到下巴,一点点滴上了衣襟,竟无人关心。柳姨娘方才拉扯他的手臂,怕他不从还用了十分力气,留下几道鲜红的指甲印,他也无知无觉。
他望着父亲被大哥扶起来,怒冲冲要回屋,他嘴唇动了动,终于艰难问道:“我不是宁家人,那我是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宁尚书冷笑起来,似乎将自己这些年替人白养儿子的窝火,和这次牢狱之灾的怒气,都一股脑发泄在了宁臻玉身上。
“你娘是后厨的谢婆子,至于你爹是谁——全府上下都知道你娘偷了汉子,不明不白生下个野种,宁家不赶你娘出去已是善心,怎知她狼心狗肺,反生了恶念!”
说罢他痛快了些,指着宁臻玉道:“把这野种丢出去!”
张伯迟疑着,到底还是过来扶他,小声劝说。
宁修礼被柳姨娘几番眼色示意,也犹豫着开口:“父亲刚受牢狱之苦,又遭……又遭多年蒙骗,气上头了也是没法子。你既不是宁家人,便早早离去,一刀两断,也不至于牵扯不清。”
宁臻玉没能说话,宁尚书看也不看他一眼,被大儿子和柳姨娘扶着,瘸着腿回了屋。
姨娘们窃窃私语一阵,兴许有怜悯,但也没说什么,叹息着陆续回去,只有宁臻玉一动不动,也不曾挣扎,就这么被张伯扶到了院门外。
门啪地一声合上,宁臻玉瘫坐台阶下。
此时是五更天,隔着湿冷的夜雾,街上远远传来梆子声,仿佛还混杂着方才院子里的斥骂叫喊,他耳畔声息混乱起伏,恍然竟觉身在梦中。
一个荒唐的噩梦。
宁臻玉独自坐着,忍不住笑起来,笑得额上的伤口崩开,复又流出血。
他不能置信,自己前些天还东奔西走,为宁家到处找人说情,他被多少人拒之门外嘲笑奚落,唾面自干,只求一点微末希望。
但今晚,他的父亲当面叱骂他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是个卑鄙无耻抢夺别人命运,坐享荣华到今日的蛀虫。
他四处奔走,生生病倒,到头来竟落得个被父兄赶出家门的下场。
*
宁臻玉游魂一般在小巷中行走,他不知穿过几条街巷,见了多少行人,最后在一条小窄巷里倒下,被一个倒洗脸水的小丫头发现。
醒来时他在温软的红罗帐下,旁边坐着的小娘子他还认得,是京师一位颇有名气的歌伎,唤作红叶,善弹琵琶,从前他和官家子弟的酒宴上,请过这位娘子奏乐助兴。
宁臻玉又开始发烧,嘴唇皴裂,他仍然想起身道谢:“姑娘大恩,宁某……”
他顿了顿——他好像不是宁家人。
但若说他姓谢,他的生母顺娘想来也并不希望他姓谢。
红叶连忙扶他躺下:“哪里的话,宁公子从前对我多有照拂,一碗汤药的事罢了,你且歇着。”
宁臻玉想着要付些房钱,但他如今被赶出门,身无分文,哪还像从前那般一掷千金的豪气,便更为消沉。
他卧病在床,红叶刚开始会问他怎么忽然流落在外,但两天后就不再提了。倒是那年幼的小丫头说漏嘴,提起外面的消息:宁家那个贪墨的族亲被革职流放,宁简罚了两年俸禄,降为吏部侍郎。而太子少师的位子是皇帝亲自定的,皇帝如今重病,无人能动,头衔便暂时留着。
很快宁家就对外宣称,宁臻玉并非宁家子,是宁夫人心善收养的弃婴,又说宁臻玉德行败坏,从此逐出宁家,永不入族谱。
宁臻玉听了也只躺着发怔,眼珠停滞着,盯着帐顶,心想真是稀奇,他爹竟没有当众认了谢鹤岭,须知以谢鹤岭的身份,会是宁家将来的倚仗。
红叶发现小丫头嘴不牢,生气斥责,宁臻玉咳嗽着相劝:“迟早要知道的事,我也好清醒清醒,免得以为他们只是一时气话。”
红叶欲言又止,望着他虚弱的脸容,叹了口气。
宁臻玉心知自己不能拖累姑娘家,也希望能赶快好起来,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这两个月殚精竭虑,如今一朝病倒,又接连打击,怎么还能撑的起来,一日好一日坏的。
他在病榻间写了封信,拖红叶悄悄送往严家,给严二公子。
做完这些,他便沉沉睡下。
睡梦中糊里糊涂,全是宁家人的面容,扭曲着叱骂,有时又出现一个青年人背着身的模样,离自己很远。最后都拧在一起,变作谢鹤岭轻裘骏马,垂着眼睛看向自己时,脸上讥诮的微笑。
——谢鹤岭俯下身,用许多人混杂的声音,轻声说道:“野种。”
*
宁臻玉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汗。
朦胧的烛光在他眼前扩散成一圈圈光晕,还未及明晰,便有一道声音自屏风外传来。
“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这声音温和低沉,宁臻玉辨认了一会儿,才想起这不是梦中那浑浊的声线,是谢鹤岭本人的声音。
谢鹤岭竟然在外面!
屏风外,红叶为难道:“这里不方便,公子,我们换个房间……”
“你不肯,莫非是这屋里有别人?”
红叶声音一抖:“我……”
“那就是有了。”谢鹤岭笑道,“是觉得会惊动他么?正好,我偏觉得这样有趣。”
语气虽不冷厉,但红叶一下没了声,已不敢违抗。
宁臻玉听得心头一股子火气冒了上来。他本就含着不甘愤恨,听这衣冠禽兽竟在这里污言秽语,调戏他的恩人,即便他已病入膏肓,也凭着一股气撑起身,手脚发软冲到屏风外。
“谢——”他嘶哑喊道,却一下顿住。
屋内灯火旖旎,谢鹤岭确实在外间,正衣冠楚楚斜倚着喝酒,一派正人君子模样;而红叶抱着琵琶坐在对面,犹豫着正要拨弦,见他出来,连忙放下琵琶:“吵醒公子了?”
宁臻玉扶着屏风,乌发披散,额上包着圈白细布,脸色惨白。
谢鹤岭见到他,似乎并不意外,朝他微微举杯:“宁公子,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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