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楼,堂前半敞的槅窗涌进一阵秋风,吹拂长案上的卷轴哗哗作响,陈年的卷宗散发出淡淡霉味,底下一张破旧的丹青被风吹到地上。
杜筱清俯身拾起,取了镇纸压住四角,垂眸不经意地望了一眼,不知看见什么,他慢慢敛了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俊美温润的眉眼间流露出肃色。
这幅已然褪色的丹青画的是李家人的通缉令,画像上的女子圆眸飞翘,昳丽生辉,单看粗浅的笔触,便可一窥其人明艳的容貌。
杜筱清移目去看最底下墨迹模糊的署名,这是李夫人。
这位李夫人当年在东官郡亦是赫赫有名,传闻她与李家主皆是穷苦白丁,少年夫妻。李夫人极善制香,又精通商术,李家主对夫人唯命是从,几经波折白手起家,成为了后来名扬四海的皇商李家。
杜筱清少年时为求温饱费尽心机,无暇关注其他。看到这张通缉令亦无波澜,只是莫名觉得这双眼睛有些说不出的熟悉,弯弯的眼褶,圆融的弧度,像极了......
他再一转念,联想到白家那番从李家遗孤手中购香方的说辞,白家人以此为借口要呈复此案。若要尽早了结此事,还得想办法找到这个所谓的李家遗孤。
若只是找人佐证,真假无所谓,此事倒是易办。
杜筱清心内蓦然多了些不相干的顾虑:若是这位李娘子还活在世上,她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别人代替她的身份么?
何况李家十里香案已有判决,李娘子还是戴罪之身,恐怕一出现便被捉了下狱。
他叫来玄圭,将象征东官郡郡守府的腰牌递给他,“你去珠崖郡找一找白家人口中这个李娘子。”
玄圭接了腰牌,面带疑惑,直言不讳地问道:“府中武兵里有几个会武的娘子擅长易容,若只是要李家娘子出面否认白家脱罪的说辞,何不命武兵乔装打扮?”
杜筱清道:“李娘子是罪籍。”这位生死未卜的李娘子一日不能脱罪,便一日不能用回原来的姓名。
此时,因为罪籍不得不隐姓埋名的江定安正在聚兰斋,香坊中众人皆知白家一案已没有转圜的余地,只等推堪院众职事聚录签押,现在白家人所做种种只不过拖延时间罢了。
聚兰斋中剩下的几个伙计和娘子们脸色淡漠,陆皎表现得格外平静,甚至抻平的嘴角隐隐扬起,似有压不住的笑意。
她是众人中情绪最为外露的,江定安不由多看了她一眼。自她接手聚兰斋已有数日,守在河畔舟中的武兵也撤了,也该开始改动一番。
“金鳌洲布衣百姓多行船渡河,江河中多水蝇草虫,我认为选配香料可从驱虫这点入手。诸位可有不同的想法?”
江定安问道,目光在几人身上梭巡,却只看到他们低眉顺眼的恭顺摸样。
她微微皱眉,很快又松开,柔声道:“若是有想法大可说出来,说完之后上来取一贯铜钱。”她示意他们看向内堂竹帘下的竹编箱箧,有了铜钱的奖励,几人的目光显然有些跃跃欲试,面面相觑谁也没有率先上来。
反倒是一直沉默的陆皎最先提议:“聚兰斋旧日以小吏富贾家的娘子为客,如今那些闺阁娘子不愿上门,改向布衣百姓兜售亦是一条出路。只是之前积压的名贵香料如何解决?”
她没有提出可用的法子,反而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江定安一面聆听,一面提笔记下,随后微微颔首,默许她上去拿银子。待到陆皎将一串沉甸甸的铜钱环在皓腕上,剩下几人也争先开口道出自己的见解。
她立在竹帘边,单手托着竹简,垂首认真地记着。
竹帘反出的淡淡青光擎在她素色的裥裙上,从四面落下的微光染得乌黑长睫带上浅浅的金色,两丸熠熠生辉的圆眸倒映着棕绿竹简。
仔细听了诸多提议,经过一番考量,江定安已经决定以平民百姓为客,研究些除臭驱虫又便携的香囊。
打定主意,她合上手中竹简,随意放在香几上,伸手接过陆皎递来的名册,这上面记录着这附近负责提供原料的店家。打量着缀在后头的价钱,结合之前看到的假账,她或多或少猜到了白家如何做到账面空虚的。
大概是从前白家掌事时,一应原料器皿都是从琼州采购,报在账面的价格高于实价,以此向杜家支银子,私底下把多的银子揣入囊中。
暗中吞了杜家这么多银子,难怪杜老爷第一时间撇清了关系,只是白夫人出面指认外家倒是出乎她的意料。也不知杜筱清从中做了什么。
不论他做了什么手脚迫使白夫人大义灭亲,只怕白夫人现在恨透了他。
想到此处,江定安眼中泛起几不可查的嘲讽,也是时候告诉杜横,杜筱清准备进天柱山秋狩。她执笔勾了几个店家,便将名册递给陆皎,陆皎低头端详,发现江定安的字迹遒劲娟秀,写得一手漂亮的梅花小楷。
她认识江定安已有三年,第一次知道她会写字。想必是从前在山中忙于劳作,没有写字的机会。
陆皎倒是有些喜欢这字,察觉到自己的想法后吓了一跳,连忙拿着名册去一边核对。
香坊众人开始忙碌起来,江定安看了片刻,旋即走进内堂,收拾起凌乱的书案。她最后定定看了几眼地舆图上小小的珠崖郡,随后卷起那面地舆图,小心地放入窄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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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几日,天气晴朗,秋高气爽,不少少年郎君趁此时节结伴出城秋狩。
城门外人满为患,粗壮浑厚的马鸣混着各色人声,一时之间天地如同沸腾的大鼎。
在各式各样的高大名骏和华贵车舆中,一辆不起眼的牛车上坐着四五个身着麻衣窄袖的百姓,其中有一位戴幂篱的裥裙娘子,迎面而来的浩荡长风将幂篱的白纱掀向两边,露出一张玉清神秀的面孔,
日光实在刺眼,江定安几乎睁不开双目,她急忙伸手拢了拢白纱,她不知道杜筱清何时去天柱山秋狩,更不知道他会不会亲自前去。在此期间本不想去天柱山,免得蹚了浑水。
聚兰斋那边已经初步定下水上驱虫香包的配料,店家也送了原料过来,只是有一味黄沉香的料子不太对,送来的虫料连虫粪都没有用剜香刀料理干净,问就是店家事务繁忙,过段时间再处理。
江定安在天柱山中做过三年的采香女,自然清楚取香脂时祛除虫粪不过顺手的手,店家如此明显的敷衍,江定安自然不肯依,非要前去和他理论一番不可。
再者,哪有那么巧合,她今日去山脚沉香林,杜筱清恰好同日去骑场?
牛车一路行到天柱山脚下,江定安坐在牛车上,举目眺望高耸如云的山峰,连绵不绝的山脉如同深浅不一的云雾,缓缓在天边流淌。
坐在前头赶牛的车夫猛地勒住牛缰,回过头来,道:“这位娘子,前面是富商杜家的车队,为免冲撞,老夫就送到这里了。”
江定安顺着他的视线往前面看去,十几辆华贵车舆的檐角上挂着杜家的令牌,果然是杜家车队。
她心下微惊,连忙扣紧幂篱,从袖囊中掏出银子递给车夫,快步下了牛车,带着三四位跑堂往南面沉香林的方向走去。
她走得太急,在一干静静驻守此地的玄衣侍卫中显得异常显眼,一辆马车的轿帘被从内掀开,车内的元光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往南面看去,心中奇怪:那个裥裙娘子的身影有些像江娘子,难道江娘子也来了?
万里无云,湛蓝天穹无边无际,长草遍地,在四面凛然风声中如浪游曳。
男男女女的欢笑声显得十分遥远,数日未曾出门的杜横坐在提前搭好的高台之中,身着鎏金骑装,面色却是隐隐苍白。
白夫人坐在他的身侧,细长的脸上满是傅粉施朱也掩饰不住的疲惫。
她享受着两侧的女使摇蒲扇送来的凉风,看着眼前天地宽广,只觉得近日郁郁的心境也开阔了不少,对杜横道:“多出来走动走动,多结识些名门子弟也是好事一桩。”
她撇向另一侧的杜筱清,目光骤然冷了下来,缓声道:“像你兄长,少年入仕时结识了明太守,如今地位不可同日而语。”
听她如此说,杜横罕见地没有动怒,以往满是倨傲的眼中难得流露出恳切:“娘,您就给我......”
白夫人好似未闻,慈爱的神色未有一丝变化,只是连声唤女使端上解暑茶,命令道:“横儿,喝茶。”
她说道,“今日你妹妹也在,你不要失态,丢了我们白家人的面子。”
提起幼妹,杜横似乎清醒了些,轱辘饮下解暑茶,目光在场中梭巡。
果然看见幼妹杜婥在毬场上骑马踢蹴鞠,一身红襦鲜明张扬,察觉到他的目光,扬起手中的彩头朝他笑。
坐在一旁的杜筱清一面望着此处,一面俯身听元光说话。
他慢条斯理地搅着女使递来的解暑茶,听完元光的话,动作忽的一顿,“江娘子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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