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掌柜却已然平复,神色平静下来,和缓道:“江娘子,若你日后真做了掌柜,我们也算平起平坐的同行,还得互相照拂才是。”
他语气极其客气,甚至带了一丝谄媚,显然对江定安做掌柜一事有了计量。
方才杜筱清与她说话并没有避人耳目,被有心之人听见了,转告窦掌柜亦有可能。
江定安知道,经此一遭,无论日后她有没有成为香坊掌柜,窦掌柜待她都不能回到从前了。
她想清楚此事,也不再慌张,带着英气的柔韧眉眼舒展开来,黑眸清亮,缓缓朝窦掌柜一笑。
“我一日还是您手底下的人,便一日任您差遣调度,为您尽心尽责。”
她既没有顺着窦掌柜的话说下去,也没有说日后做了掌柜要如何如何。
她谦卑的态度让窦掌柜心中舒服了许多,他提醒道:“杜公子与你身份悬殊,切莫多想。”
江定安将这句话琢磨了一遍,不由地哑然失笑。
窦掌柜亦是人精,意识到误会,紧锁的眉宇慢慢松开,将她拉到无人之处:“不管你和小东家要做了什么交易,要想成为一坊之主,就得学会以德服人,树立威望。”
“不然人心不齐,任你如何聪慧机敏,都办不成事。”
窦掌柜苦口婆心,江定安亦听得入神,她料到窦掌柜有心要自己历练一番。
果然,窦掌柜铺垫一番,随即向她抛出了烫手山芋:“东家有意要合并香坊,将咱们这家和金鳌洲分号合在一处,只因金鳌洲那处香坊账面入不敷出,难以维生。”
“虽说如此,届时谁是掌柜还难说。金鳌洲分号由白家主理,白家是东家夫人的母族,论东家喜爱,我们怕是无法与之相较。”
提起白家,江定安眸色渐深,东官郡谁人不知住在萍水义安渡的白家仁善济世,扶贫济弱,夏煮清茶,冬施暖粥,更是在萍水一带开了数家平民书局,有教无类,供寒门子弟入学,真正做到了达则兼济天下。
又有谁人知晓,白家尚且积贫积弱时,曾受过她家一力扶持。可笑的是,她家落败,白家亦是出了一份力的。
她向来不会沉湎于过去,只是略略愣神,语气庄重道:“窦掌柜所托,我必将竭尽全力。”
江定安一字不提上次售罄香体粉的功劳全被窦掌柜包揽,无人知晓是她想出来的主意。
她表现得任劳任怨,窦掌柜挺着肚腩,浮在面上的笑意真切许多。
俗话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江定安听从窦掌柜之命,带着几个伙计,搬上两箱制香常要用上的土沉香,从城外渡河乘舟而下,去了一趟萍水香坊。
萍水与金鳌洲相连,东面过了石拱桥就是义安渡白家,西面闹市坐落着名为聚兰斋的香坊。
聚兰斋坐落在金鳌洲沿岸,东临江河,西面与天柱山山脉遥遥相望,山缭水绕,凤物极盛。
江定安来到聚兰斋之时,正值日中,一进坊中,但见四面碑亭星罗棋布,小桥卧波,水波中金鲤摆尾。
装潢雅致,不似寻常香坊,反似供人游乐的亭台楼阁。
几个高髻宽衣的娘子三三两两闲逛,身后跟随着穿帔衣梳慵懒髻的小女使,大多手中执香篆。
这排场一看就是高门大户的娘子出行。
前来此处采购的娘子们出身不凡,可见财力雄厚,这聚兰斋又怎会落得个账面空虚?
江定安不免心起疑窦,忽然听见一个宽衣大袖的娘子问:“掌柜的,要等到几时才有莞香?”
聚兰斋的掌柜生得高高瘦瘦,身上套着青袍,好似一根瘦削竹竿。不仅身形与窦掌柜迥异,态度亦是轻慢:“这位娘子,莞香有价无市,千金难求,且等等罢。”
莞香?江定安前阵子才在沈莲塘那伙人那里见识了所谓的莞香,此处竟然又冒出一个白家莞香来。
传闻莞香世上罕见,纵使是杜家也不能轻易拿出来兜售,怎的如同雨后春笋似地冒出了出来?
她不禁怀疑起白家与沈莲塘有些关系,说不定这位瘦掌柜口中晚到的莞香,就是被马夫藏匿的那批不知名香料。
一同前来的伙计通传过,得了瘦掌柜吩咐将香料留下,人可以走了。他们为了送香远道而来,竟是连一盏茶都不肯奉上。
江定安也不恼,提议帮忙抬进库房,瘦掌柜淡淡睨着她,语气说不上多温和:“这点东西,坊中一个伙计就能抬得动,不劳烦你们。”
他话里的轻视几乎要溢出来,同行的伙计面露不忿,江定安挡在前面,笑道:“也罢,那我们先回去了。只盼着日后掌柜多多照拂咱们。”
掌柜并不因为她的话流露出自得,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带着些许不屑。
江定安带着伙计一路走出聚兰斋,远远听见浪声阵阵,东面白涛拍岸,鸟雀盘空。
多年过去,金鳌洲的江水依旧滔滔不绝。
从江面吹来的长风掠起她的发丝,鬓边的黑发丝丝缕缕地飘扬,漆黑的圆眸中情绪莫辨。
她驻足听了一会儿江声,随后离开。
江定安回到城北寮步香市,窦掌柜对她此次无功而返面上并无多少情绪,似乎早已料到,喃喃道:“难为你一介女娘了,白家可不是什么良善之家。”
她没有说话,慢慢地调制手中的篆香,心中思索着乞儿指的方向,究竟是天上,还是屋檐上?
屋檐......屋脊兽!
江定安灵光一现,赶忙托人给杜筱清传话。
待她回来时,恰好与一个跑腿小厮擦肩而过,那小厮俯身对窦掌柜低语几句,窦掌柜不解:“真是奇了,白夫人怎的突然要收屋脊兽......”
他不再纠结,摆了摆手,“好罢,我这就命人取下屋脊兽给夫人送去。”
眼见几个伙计寻了梯子,沿梯攀上屋檐,合力抬了石铸的屋脊兽下来。
古朴的屋脊兽狰狞威猛,上面落满了灰尘,缝隙里藏着黑点。
江定安上前对窦掌柜说:“这屋脊兽过于肮脏,不如让我擦拭干净再给夫人送去?”
不等窦掌柜答应,亦等不及去拿帕子,江定安旋即掬起披帛去擦拭屋脊兽。
她一向喜洁,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用洁净光滑的披帛慢慢擦过中空的兽口,内里的尖牙,裹住一样物事,挡住众人视线,迅速揣进了袖中。
那件物事大约是个盒子,隔着天青色的披帛依旧能感觉到凸起的四个棱角,磕得她手疼。
江定安袖中揣着盒子,又慢慢地擦拭了一会儿,直把兽身擦拭得一尘不染,这才退回人群中。
她退到一众娘子身边,又退了几步,一直退到最后头。尽量维持着挺直腰杆的姿势,借着裙摆的遮掩,轻轻将那个盒子放在脚下,随后一脚将其踢进了角落。
那小厮抬起屋脊兽,正要搬上板车,倏忽传来一阵马鸣,一人自远处打马而来,人还未至,便听到清冽的嗓音:“且慢,仔细检查过没有?”
少年黄袍飒飒,翻身下马,一转眼就进了香坊。
窦掌柜认得是何人,连忙上前迎接:“杜二公子。”
江定安心道,此人原来是杜横,杜家二郎,
比起杜筱清,杜横稍微稚气了些,穿着一身鎏金骑装,以一顶掐丝紫金冠束起高马尾,狭长的眼清澈若溪,活脱脱一个金堆玉彻的俊俏少年。
他一进来便直奔屋脊兽而去,发话要小厮查看兽口,那小厮仔细翻了翻却一无所获。
杜横示意他退到一旁,亲自上手,果不其然摸了个空。
他锋利的眉梢微冷,犀利的目光在香坊中梭巡,冷道:“方才谁碰过这屋脊兽?”
窦掌柜没有说话,坊中一片死寂,几个伙计将目光投向最角落的江定安。
聚拢在前面的娘子们扛不住杜横冰冷的眼神,默默退开,最后只余江定安独自站在角落,她面无惧色,抬眸与杜横对视。
江定安出落得神清玉秀,宛若通透琉璃浇筑而成的美人,一双黝黑的圆眸清而亮,任他遍体罗衣、金银满身,亦不带丝毫怯意。
反倒是杜横率先移开了目光,语气也放柔了些:“这位娘子,把东西交出来,我就不再追究,此事便到此为止。”
他自认好声好气,江定安却没有如他所想那般顺驴下坡,黑眸被瞳孔远处压抑的火光燎得明亮粲然,圆融的眼型带来的少许钝感荡然无存,泛出些许令人不敢直视的幽冷。
他就是白家与杜家联系的纽带,身上流淌着两家的血脉,甚至比杜筱清还要可恶。
杜横没有那等好气性,一撩衣摆,大咧咧地坐下,一下占了窦掌柜的位置。
他甫一开口,话里满是倨傲:“那就挨个搜身,直到找到为止。”他随意扬了扬马鞭,指向江定安,“从你开始。”
跟随杜横前来的都是小厮随从,没有一个女流,碍于男女大防,此刻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上前搜身。
眼见场面就要陷入僵局,窦掌柜不敢得罪杜横,又不能任由他恣意妄为,只好上前劝解:“小东家,有话好好说,夫人要的是屋脊兽,不妨先把屋脊兽搬回去给夫人。”
话说到这里,白夫人派来的小厮们已经将这条街的屋脊兽全部卸下来,罗列整齐,用麻绳牢牢地捆在板车上。
杜横撇了一眼满满当当的板车,脸色终于好了些,再看独自站在角落的江定安,刚刚好转的面色又由晴转阴。
他没有与江定安说话,对窦掌柜说道:“这等手脚不干净的女使,你还留在香坊中作甚?”
窦掌柜满脸为难,却还是顶着触怒杜横的风险为江定安开脱:“杜公子,您要给人定罪,也得讲究人证物证俱全,如今又无人证,又无物证,如何证明江娘子偷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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