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洗濯

烟囱飘出烧火的浓烟,融入山川。

赶着羊回家的老伯慢腾腾地甩着杆子鞭,不料羊群猛不防地偏离大路,往山坡上跑。

陆隽背着竹篓,手里提米筐,筐里还装有辣椒和菠菜。

老伯瞅见陆隽立即加快腿脚,甩着鞭子催促羊群过来,“诶呦,天黑了赶上晦气了,难怪你们要跑咯,原来是瘟神回来了!”

“咱们离瘟神远点,我指望着你们长大长肥,卖个好价钱啊,你们明天要是哪个发病病死了,我老头子第一个让他赔钱给你们烧纸。”

老伯一边阴阳怪气,一边瞥着陆隽的反应,说来这瘟神长得不丑,只是冷脸的样子吓人。

“瘟神”不过冷淡地扫了一眼老伯,那老伯后背恍若被寒风打了两巴掌,他绷紧嘴,挥鞭把羊群赶回正路,很快就没了踪影。

村民碰到陆隽不是骂便是躲,生怕沾了霉运。

陆隽对此无所谓,他独自生活,不需要这些无用的邻里关系。

陆隽的家在村西头,他步履稳健地穿过泥石小路,看着这条走过千百遍的香椿树林。

他想,明年今日,他脚下要走的就不再是这条路了。

陆隽身后忽传来脚步声,但听少女急促的声音——

“陆隽哥哥。”

她小跑至陆隽面前,喘着气,说道:“陆隽哥哥,我凑巧要去给你送咸鸭蛋哩。”

少女腮凝新荔,红粉色头帕裹住头发,蓝布衣裳沾了点泥土,她抱着草筐,应是刚从田里劳作出来。

“陆隽哥哥,我往筐里塞了六根苞芦,今年苞芦熟得早,吃起来甜丝丝的。你回家煮一煮,明儿清早配着稀粥吃,不用起太早烧饭了。”

盼夏五岁跟家里的阿姐去山下的潭水边玩耍,那几年的潭水深不见底,盼夏和阿姐捡着浮动在水面的花瓣嬉闹,怎知脚滑扑通掉进水里。

万幸陆隽当日未去慈溪镇做工,去山下拜访书院先生,途经潭水,盼夏的阿姐在水边急得团团转,大喊着救命。

陆隽水性好,他游进潭中托着盼夏到岸边,若晚一步,盼夏就要断气溺死了。

盼夏视陆隽救命恩人,然盼夏的父母不领情,把盼夏溺水的灾祸赖到陆隽头上,指责他晦气,害他们女儿差点做了水鬼。

“你这个月去看郎中了吗?”陆隽如长辈的语气询问盼夏,他从袖中取出半串铜板,说道,“收下吧,回去跟你娘好交代。”

“陆隽哥哥,这筐鸭蛋是我送你的,我不要钱。”盼夏使劲摇头,羞怯地说,“我爹娘他们不明是非,当年是陆隽哥哥拼命救我,盼夏懂得知恩图报。”

她弯起月牙眼,笑道:“郎中说我的心悸好多了,接着坚持吃三个月的草药,方可彻底利索。”

心悸是盼夏溺水落的病根,寻医问药近十年,是以陆隽每遇到盼夏,便要问问她。

盼夏执意不收铜板,陆隽劝道:“你爹娘若是知道,他们会来我家骂上一天一夜的,盼夏想让我挨骂吗?”

“啊……”盼夏苦恼地瘪着嘴巴,埋怨道,“我爹娘他们真讨厌。”

她不想收铜板,但怕拖后腿的爹娘找陆隽哥哥的麻烦。

盼夏不得不接过陆隽给的钱,暗暗琢磨着要想别的办法报恩。

她从小鼻子灵,嗅到陆隽的衣衫有一缕很香的味道。

盼夏今年也有十五岁了,闻得出这是女子身上带的香。

“陆隽哥哥,你是不是在哪蹭上什么香料了?”盼夏直言问道,“是慈溪镇那儿的铺子卖的香料吗?香味好浓,味道还不腻。”

陆隽默不作答,他说天色已晚,该回家了。

入夜,天际垂着一盏圆月灯,光辉流转在山间。

村民做了一天的农活儿,吃完饭就躺着歇息了,偶尔有几声狗吠。

隔壁的李婶又在和大伯吵着搬迁的事,他们越吵,那狗吠声越大。

陆隽沐浴过后,在院里洗濯衣物,他穿了件棉麻外袍,高挑的身姿坐在小板凳上,里里外外的不协调。

他在洗今日穿的衣衫。在马车待的那一个时辰,陆隽自身不察觉,方才他脱下衣衫,发现尽是干了的汗渍。

思及此,陆隽揉搓的动作停顿下来,他忘了衣袖中放的芍药花丝绢。

盼夏说的香味,正是这条丝绢带的。

陆隽低头凝视着花形硕大的芍药花,一缕缕浸在蜜缸的香甜钻进他的鼻尖。

他清俊的脸挂着水滴,竟浮现出贪婪的意味。陆隽想贴着丝绢仔细闻——他骤然打消念头,回过神,躺在手掌的丝绢滑落到木盆。

木盆里的衣物和丝绢混在一起,看起来格格不入。

……

虞雪怜从慈溪镇回来的第二天,老太太的车马就到了金陵。府邸管家安顿好老太太住的院子,小厨房做出过年时才有的膳食。席间老太太没提虞雪怜的婚事,虞鸿夫妇也就装糊涂地陪她唠家常。

夜幕笼罩,镇国将军府的院内站着提灯丫鬟。她们穿红绿短衫百褶裙,表情严肃,气势瞧着不像是丫鬟的样子。

到了这会儿,老太太的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以及拢翠阁的柳姨娘,齐聚在一堂。

“老身是收了静荷的书信,知悉怜娘出了这档子事。跟临川侯府做亲家是委屈怜娘了吗?试问金陵城哪户人家的女娘任性妄为到这种的地步,拒婚不嫁,不顾颜面呀?”

老太太精神气很足,半黑半白的头发梳得锃亮,说起话来喜欢比画着手,她食指戴了一枚刻花银戒指。

她说的话让旁人听,怎么听都不算是好话,可看老太太的神色,却是满脸笑容。

“鸿儿,此事不全怪你一人,为娘早该来金陵替你管这一大家子了。你从衢州府闯到金陵,陪先帝征战沙场,如今是南郢的镇国大将军,受圣上宠信。功名有了,子女本是跟着你沾光的。现在怜娘的名声受损,怪你平日里疏于管教,我身为祖母,有责任帮怜娘挽回清誉。”

虞鸿有数年载没回过衢州,他同他大哥也算得上兄友弟恭,然为人处世上有明显的差别。

他大哥说好听点是为人圆滑,往难听了说,是狡诈自私,唯利是图。

虞鸿看不惯大哥的所作所为,老太太却教他多向他大哥学学。

老太太的这番言语,让虞鸿的心寒了一半,母亲说来说去,都是在怪他跟夫人没有管教好孩子。

他苦笑道:“母亲既来到金陵,儿子也该好好孝顺您,让您享清福,万不能让母亲替我操劳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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