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芍药

陆隽自是发觉出字画摊的生意好了,慈溪镇的百姓变得忽然爱读书,忽然会欣赏山水花鸟图,是略带着诡异的。

他不觉得买字画的百姓是因需而买,他们不懂得什么是小篆,什么是草书,甚至不会握毛笔,却要来买字帖。

陆隽不知晓背后的隐情,但明显有人在照顾他的生意。

吴阿牛讪讪地翻开书,他是服了隽哥的这股倔劲,读就读吧,反正书中有黄金屋。

“陆公子还记得我吗?”女子喃喃问候,把吴阿牛从黄金屋里边拽了出来。

“虞姑娘!”吴阿牛嗖地下了竹椅,笑嘻嘻地说:“你今日得空啦?”

虞雪怜戴着原先的月白幕篱,上次她来慈溪镇,天气不似现在热火。她今日穿着薄纱素白襦裙,这料子亮得仿佛是夜间的明月,亮得叫人只可远观而不敢接近。

陆隽颔首道:“虞姑娘。”

吴阿牛努力做出斯文的模样,看向女子和她身旁沉默寡言的弟弟,问道:“虞姑娘和令弟近来可好?”

“近来家父管教严厉,我和弟弟在家中研读诗书。”

“今日虞姑娘是来买字画的吗?”

“是,也不是。”虞雪怜低下视线,木架摆的字画是崭新的,随之她抬眼问道,“我母亲看了陆公子的画,说公子的手笔流畅自如,把芍药花的纹理画得与做针线活一样细致,我这次来是受母亲的嘱咐,她想让我问问陆公子,可会画人像?”

陆隽不擅长画人像,他说道:“我不确定能否画好人像图。”

“陆公子不妨试试,试着给我画一幅人像图,日后也是多了一条赚钱的门路。”虞雪怜的幕篱被风吹开一角,璧玉的皮肤泛红,这是一张再适合不过出现在画纸上的脸。

陆隽接下了这门生意。

……

这是陆隽初次坐马车,车内宽敞,案几放着文房四宝。

马车纹丝不动,这是虞雪怜选的地方。画像需要静谧的环境,在慈溪镇短时间找不到这样的环境,思来想去,她带着陆隽上了她的马车。

不好的地方便在于,本就燥热的天气,人闷在车内,汗如雨下。

陆隽在认真研墨,手背鼓起的青筋宛若一棵粗壮树木的枝条。

孤男寡女共处一座马车,他希望尽快把画像画出来,但研墨快不得。

虞雪怜也想早点让陆隽画完,祖母后天便要到金陵,母亲让她放轻松,不要害怕,有爹爹撑腰。她归根是死过一次的人,倒不怕祖母刁难,只是她调查奸臣多有耽搁。

母亲本来是不准她出府抛头露面的,她不能频繁出府,就得让浮白充当她的腿脚,在外探听消息。

她昨儿个央求母亲,让她放放风,总之是对母亲软硬兼施,终于顺利出了金陵。

“陆公子去过金陵城吗?”

好不容易和陆隽单独待着,虞雪怜不允许两人一言不发,她要抓住机会,主动跟陆隽搭话。

先礼后兵,若将来拉拢不到陆隽,她要考虑用硬手段了。

“很久之前,去过一次。”陆隽敛起衣袖,把墨条放回去,接着,他直面迎上虞雪怜的目光,“虞姑娘出汗了。”

“嗯……是吗。”虞雪怜让陆隽这么一说,感觉里里外外都在流汗,她解开系在腰间的丝绢,把脸庞的汗擦干。幸好她没涂胭脂,不然陆隽今日要画出一幅花猫图了。

虞雪怜保持着优雅,坐姿端正,笑着问道:“陆公子要开始画了吗?”

陆隽提笔蘸墨,没有了幕篱的遮挡,女子的脸清晰可见。

“虞姑娘不必拘谨。”

画人像讲究形神兼备,要细致观察人脸的轮廓、眼神、表情,若观察不到位,便会出差错。

陆隽未曾这般仔细盯着女子的脸,他想起年少读过的一句诗——日照新妆水底明,风飘香袂空中举。

他看不出女子施的是什么妆容,她的容貌是如这句诗,春日明媚,灼灼其华。

陆隽不禁鄙夷着此刻的念头,他竟也会对年轻貌美的女子失神么。

“陆公子,你也出汗了。”虞雪怜提醒道。

她递给他一条绣着芍药花的丝绢,笑而不语。

陆隽没有什么喜好,生在穷苦人家,又岂会有资格去追求不能填饱肚子的东西。

他母亲生前绣工娴熟,给镇上的商贾夫人绣裙裳的花纹,绣的荷包往货郎那送。卖货郎也认准陆母的刺绣,月月都要去花坞村一趟。

陆母伤了眼睛后,不能穿针线,她整日茶饭无心,陆隽便让母亲教他刺绣,画芍药花就是在那时学会的。

堂堂男子汉拿着绣花针对着箩筐刺绣,传出去指定让人笑掉大牙。

陆母为此又哭又笑,她哭自己老了不中用,拖累儿子考取功名,白白地浪费光阴,在花坞村吃苦劳累。她笑自己生了个全天下最孝顺的儿子,不嫌刺绣是女人家干的活儿,十里八乡,都找不出像她家陆隽这样好的孩子了。

淡雅的香味若山涧涓涓溪水环绕在车内,那条丝绢的主人在帮陆隽擦拭额头的细汗。

虞雪怜知道陆隽喜欢芍药花,是温昭告诉她的。教坊司的后院种了一大片芍药花,温昭偷偷跟踪过陆隽,他独自站在芍药花前能待上半个时辰,而且,他的茶具也是芍药花的纹样。

她这是投其所好。

虞雪怜只轻轻擦掉陆隽额间的汗,便把丝帕放在陆隽的手心,说道:“这条丝绢我没用过,全当送给陆公子了。”

陆隽的手心在发烫,那条丝绢残留着虞雪怜的温度。他神色微动,将丝绢收了起来。

“多谢虞姑娘。”

“陆公子客气了,按辈分,我应该要叫你一声兄长的。”虞雪怜问道,“陆公子今年二十有五吗?”

她对陆隽的年纪一直是模糊不清,只知他是三十岁入的内阁,她死的那年,陆隽已有三十几岁了。

“二十有四。”陆隽在纸上勾画出女子的脸形,尽管想快些完成这幅画像,可他提笔的速度却是慢了。

“虞姑娘呢?”

“我上个月刚满十七岁。”

两人相隔七年,虞雪怜在心里算了算,陆隽行冠礼之时,她尚未及笄呢。

她看不出陆隽二十有四,甚至大她长兄三岁。

陆隽的笔触未停,双眸寻找着他下一步要勾画的位置。他爹娘膝下仅他一子,没有弟弟妹妹,花坞村的少男少女见到他便如白兔见到老鹰,吓得四处逃窜,吴阿牛是个例外。

若眼前的女子知道靠近他有霉运——会如那些受了惊吓的孩子一样吗?

“虞姑娘的家在金陵?”也许是因车内闷热,陆隽的语气变得有人情味了,但他不惊讶虞雪怜年纪小他许多。

虞雪怜记得上次同吴阿牛讲过她家在金陵,陆隽突然反客为主地问她,她隐隐有点不安。

“对。”虞雪怜不到关键时刻,是不愿把她的家世露出来的。“陆公子方才说去过一次金陵,是去游玩吗?”

陆隽回道:“书院的同窗中举搬迁至金陵,他邀我去参加乔迁宴。”

虞雪怜若有所思地点头:“陆公子才华横溢,想来同窗好友的文采必也不俗。那陆公子现在为何……”

她及时止住话语,细声说道:“抱歉,我不该多言。”

“虞姑娘不必道歉。”陆隽嗓音温润,村民当着他的面道过粗鄙不入流的话,并触不到他的逆鳞,倘只因旁人的言语而动怒争执,他与刁民又有何异?

陆隽不介意向她解释:“我早年错过了秋闱,家中出了变故,遂放弃科举。”

他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原因,倒与那个让人畏惧的内阁首辅颇是接近了。出身贫寒,父母双亡,历尽苦楚走上仕途这条路,陆隽并不爱把伤疤揭给旁人看。

虞雪怜很替陆隽遗憾,她安慰了他几句,小心翼翼地问道:“今年八月的秋闱,陆公子去吗?”

“若陆公子去的话,一定可以金榜题名的。”

陆隽笑道:“虞姑娘笃定陆某会金榜题名吗?”

他不知何以笑出声,大概是看出女子期待和勉强归结为崇拜的眼神。

虞雪怜脑筋一转,有理有据地说:“我见陆公子的字画有誊抄的《中庸》《孟子》,背篓里放的还有别的书籍,可见陆公子是个用功读书的。我爹说过,用功读书的人准能当大官。”

陆隽的唇角笑意若有似无,在宣纸上游走的毛笔画出女子的鼻尖。

先前他觉得她奇怪,现在他依旧这样认为。她在不知晓他背景家世的情况下,仅见过两次的陌生人,却表现出过分的欣赏。

好比现在她请他画像,她丝毫不怕他是坏人么?

另外,陆隽明确在过去的二十四年间,不曾遇到过这位虞穗姑娘。

奇怪之处便是在这里,她仿佛认识他,举止不像是十七岁的女子。

车窗外蝉鸣刺耳。虞雪怜今日同陆隽交谈的不多不少,已然是非常满意。她没再问陆隽话,陆隽的注意力全然在画像上。

女子的脖颈是这幅画像的结尾。陆隽结了尾,等墨迹变干,把文房四宝放回原位,向虞雪怜告辞。

虞雪怜从钱袋中拿出一锭白银做酬劳。她怕陆隽推脱,便说这锭银子不只是这次的,待她回家后,若她母亲欢喜,还要来慈溪镇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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