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翻起鱼肚白,谢君凝失踪了,自他醒来人就已经不在。
顾见辞恐慌担忧,不知道是不是昨夜刺激到了她,才让她这么不告而别。
他后悔,她武功那么高。
真要对他下重手,他早死几百次,何至于掐的自己满手血。
他自责,为什么非要逞一时之快。
只要她心中有他不就够了,旁的什么,慢慢来总有金石为开的一天。
他下朝冕袍也未脱,踱步剑眉不展。
但念着有庄春庄秋被指派去跟踪她,人不会跑的太远,只愿邓绍率领禁军快些把人带回来。
一不留神,大袖带翻了桌上翠杯。
骤然看向地上一滩褐红茶汤,顾见辞心中生出强烈的不安。
吉春连忙收拾地上残渣,双手叠前见礼:“周太后求见陛下。”
顾见辞一心挂着谢君凝,摆手不见。
却又在吉春转身时,突的一把薅住他:“叫她进来。”
*
京郊碎石堆成的野坟,黄纸被蜡烛点燃火舌蹿升,火堆又烧过一串串金元宝。
谢君凝跪在熊熊火光前,丹田翻涌,筋脉逆流,隐有内力失控之状,额角青筋浮现。
她魂飞神木,翻来覆去喃喃:“阿爹阿娘,我错了……”
她抱着石头泣不成声,伏地一把攥住坟前野草,仿佛要怄出心头血,浑身发抖:“我不该来羚都,若不遇到他就好了。”
她恨:“我害死了你们。”
她恐慌:“我怎么敢见义父,怎么有脸回谢家堡?”
她恍惚:“可是阿凝好想回家……带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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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浣宜说:“工部左侍郎程群日前来找哀家打点后宫,这么一想,班素应也找过陛下了吧。”
周浣宜说:“他应该还秉奏了六年前刑部曾查出谢家堡向辽国走私军铁。不过据哀家所知,此案还存着疑点没查清,卷宗反而销毁了也是蹊跷。”
周浣宜说:“程群想要把侄女塞进你的后宫,哀家劝君凝顺水推舟答应下来,好借力邀买人心稳稳当当做皇后,她却不识好歹赶哀家走。陛下说这是为什么?”
周浣宜说:“哀家拿贤妃当亲妹妹,她喜欢你,瞎子都看得出来,傻子都猜得到。”
周浣宜威胁:“不要以为当了皇帝就能为所欲为欺负她,你后娘哀家我这么多年也不是白混的,旁的不说,给你的朝堂点把火,你自己考虑下内忧外患还能不能高枕无忧!”
周浣宜畅快:“得,哀家也骂累了。你不打算叫禁卫军送送我,我可就自己走了,留步吧。”
顾见辞该拿下她问清楚的。
可他整个额头痛的像是炸开来,全然无法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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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点点煎人,整整一日竟毫无声息消逝。
邓绍说:“臣追着春秋二老赶到荒郊,只见坟前已经是尸山血海,伏击谢盟主的全是江湖一等一的高手。”
邓绍说:“那些江湖人不知从哪里得知,谢盟主在每年的今天都会出宫去郊外祭拜,早早布下了天罗地网。”
邓绍踯躅:“谢盟主鏖战杀红了眼,彼时早已走火入魔七窍流血。春秋二老也是为了保她性命,才不得不震断她的筋脉。”
邓绍惶恐泛起泪花,“陛下啊。你听到臣说话了吗?葛老已经收到了消息启程,天亮之前就到,一定能把人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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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见辞浑然听不见别的声音,抱着口鼻不断涌出鲜血的谢君凝,像被魇住了似的。
他心被绞碎,命人不断呈上热毛巾。
她最爱干净,满脸血污怎么能行。
顾见辞靠在她耳边,已经找不到声调:“阿凝,你睁眼看看我,让我即刻去死也行。”
他用力去捂热她冰凉苍白的脸颊。
昏迷中,她再次呛出黏腻猩血。
顾见辞急忙去抓干净毛巾,回头毫无防备撞上了一抹冰冷。
低头,见一把短刀插在他胸膛。
宫人们疯呼凄叫,吓得摔成连片。
邓绍目眦欲裂,反手擒拿罪魁祸首。全然没想到,宫人里会突然冒出来个刺客。
小香却根本没打算跑。
被押着却挥舞双手,不甘发出一声声凄惨恨叫。
“这一刀根本不够你偿还罪孽——”
“把你千刀万剐都不及少主的心更痛!”
“你骗她困她威胁她,你害她害得还不够吗!你还要把她变成一个废人?”
“滚开你的脏□□皇帝,不许你再碰她一个手指头——”
闻声而来的禁军将人拖走。
邓绍抓起地上宫人,催她们跑去接太医。
顾见辞中刀瞬间眼前漆黑一片,耳闻那一声声诘责,仿佛身处地狱无间,听着阴司判官细数一生孽果。
他拔出胸口短刀,任由鲜血汩汩往外冒,用力抱紧怀中人。
惨然一笑:“擦不干净了阿凝,现在咱们的血混在一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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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院倾巢而出,赶过来只见一床褥子几乎被鲜血湿透,急要分开二人。无奈天子虽已意识模糊,却紧拥住贤妃不放。
太医不敢下手,多亏邓绍强将二人分开。
众太医忙将天子挪去榻上分头行事,一半给陛下止血,一半给贤妃喂保心丸。
“陛下新伤叠旧伤,失血过多,务必要好好补养几天。”
“贤妃娘娘血虽止住,但筋脉尽断神识混沌,恕臣等医术不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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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劝得住顾见辞。
方才从失血中清醒,他便要人扶到床前一眨不眨守着谢君凝。
邓绍从旁苦求:“葛老来了,贤妃不会有事的。”
愁眉不展:“求求陛下去躺一会儿吧!”
进门先救昏迷不醒的。
葛宾飞说:“陛下非要在这里,只会耽误老夫治病。”
顾见辞僵木的松开手,终于肯被吉春搀回榻上躺着,目光却纹丝不动。
一个时辰后,面对熬出满眼血丝的皇帝。
葛宾飞拧眉安抚:“还好娘娘内力浑厚,性命无虞。只是震断的却筋脉难以复原,虽已接上了却仍要小心养护,更是不能再动武。”
说着掀开中衣,查看天子伤口。
定睛洞隐烛微:“伤上加伤。谁拔的刀,血都要流干了,硬把轻伤变成重伤?”
吉春跟邓绍都不说话,只偷瞥皇帝。
葛宾飞看在眼底摇头叹气,用特制伤药重新敷了遍伤口,起身:“星夜赶路,年纪大了着实经受不住连轴转,恕老夫要先去补个觉。”
走出去两步,又道:“贤妃已经醒了,陛下有话说尽快些,不要打搅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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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见辞倚在脚踏。
谢君凝躺在床上。
他轻轻去碰她的手,她想躲开手上筋脉却不听使唤,只有指尖跟着颤动了下。
昏灯下面若一抔雪,谢君凝虚弱问:“葛老说了什么?我什么时候能好起来?”
“只要按时吃药保重精神,你很快就能好。”
顾见辞心尖刺痛,轻轻捏她脸颊,“到时候朕再带你去打猎好不好?你想要兔子还是梅花鹿全都活捉回来,再在宫中开个灵囿。”
她知道不会好了。
谢君凝呢喃:“三岁那年冬天,我在家中发现一窝快冻死的喜鹊雏鸟,求义父帮我救下,却被拒绝了。义父说做好事只能量力而行,摘不下来,就说明你还没有救它们的本事……我不懂。”
她又说:“我背着他偷偷爬树,欢欢喜喜捧住鸟巢,下一秒小喜鹊全死了,被我摔下来砸死的。”
她说:“从那天起我开始缠着家里人习武练剑,一个招式一个动作重复几千遍,在三伏炎日下练,在冰天雪地里练。光阴日复一日,剑法一页翻过一页,从没人夸我做得好,也不会有人骂我做的差。”
她说:“这样乏味无趣,习武就是这样的乏味无趣……我竟也没放弃。”
可若重头再来。
她说:“早知今日,我不学就好了。”
“别再说了阿凝。”
顾见辞不敢看她,呛咳按住欲裂的刀伤:“说话太费精气,你要养好身体,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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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杀的消息,被锁死在了宫禁之内。
大雪骤来,喜闻瑞雪兆丰年,圣旨罢朝七日。
顾见辞命人挖开了城郊那座碎石坟,邓绍回禀:“坟前没有立碑,里头也空空如也,连个棺材都没有。”
伤情略能下地,他深衣简行来到天牢。
小香在牢里蹲了几天并没有被滥用私刑,吃喝也不缺状态却十分不好。
顾见辞问:“朕想知道阿凝出宫祭拜的是谁的坟?”
小香扑到铁栅栏前:“狗皇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家少主怎么样了。”
天牢无孔不入的阴冷钻袖,顾见辞抵拳微咳:“她还不知你行刺了朕,问了两次怎么见不着你。”
小香鼻子发酸。
顾见辞言:“她每日也就勉强睁眼一个时辰,葛老说若是再受刺激,倒下去极有可能醒不过来。”
小香闻言一下悲声嚎啕。
顾见辞说:“朕也不想她出事。你若回答了朕的问题,朕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宽恕了你的罪名。”
小香用力抹了把脸上泪水,猛地砸门:"是堡主跟夫人你满意了吗!"
她说:“你什么都不知道还要自以为是!一次次提起刺痛她的心!”
她说:“少主她不想让你知道,你敢说是我告诉你的或是再去刺激她,我一定跟你同归于尽!”
顾见辞喃喃自问,扪心咬字:“为什么?”
小香警告:“我说了你不许告诉她……”
她栅栏拍的乱响,却见皇帝大步凌乱,走的头也不回。
顾见辞走出天牢,仰面忽被一片鹅毛大的雪花冰脸。但见阴翳蔽日,瘦树垮腰,羚都从没有过这么大的风雪,更没有过如此肃杀的冬季。只有朔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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