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堡内,方孟岚沉着脸瞧谢忌,“女儿受伤你作何要瞒着我?哪天她出嫁是不是我这个当娘都是最后一个知道!”
谢忌给她扇着扇子败火,二话不说先认错。“君儿习武一路太过顺遂,并不见得是好事。今次碰到了瓶颈期,比武受了些内伤虽惊险,但若能有所突破也算是一番造化。”
方孟岚并不太担心女儿,以她的实力早已超越许多江湖前辈一大截,所谓瓶颈其实也大多只是在跟自己比斗。
但她脸色并未缓和多少,只道:“如今焉辽对阵正值白热化,无论哪方朝廷登门磨破嘴皮,咱们都绝不能再掺和天下之争。”
谢忌剑眉星目,敛气静若虚渊:“夫人放心,哪怕是师兄亲自登门。咱们谢家堡也必然两不相帮,置身事外。”
*
齐塘镇毗邻浮云峰,因着武林大会此地汇聚了各方群豪。镇上客栈遍地开花,夜市如昼,人潮熙攘。
顾见辞令手下化整为零,自己则蹲守在镇上最大的福来客栈,闲坐一楼听着周围江湖人磕牙消磨。
一壶茶空了,他招手唤小二。
谁料一摸钱囊,早不知道被哪个手脚不干净的偷走了,一时竟与人面面相觑。
小二打着哈欠又重复了一遍,“六文。”
一旁隐在人海的手下们看不过去,按捺不住想要冲上来解围。却被顾见辞一眼定住,不可露出马脚。
他出来身上没什么配饰,倒是有一枚葛老塞他的万蝶谷银扳指,正要摘下抵押。
六枚铜钱纷纷落下。
顾见辞一打眼,便见绀青色外衫下翻出雪色白裳裙,系着长剑的腰带垂着一截红缨穗,再向上瞧去,便是直撞心魄的颜色,面若透玉纷纷雪,唇抿膏烛瑟瑟红。
小二数着手心铜板,贴心道:“姑娘明日一早要退房启程,茶还是少喝为好,当心夜里睡不着觉。”
谢君凝在来福客栈住了不短的时间,与小二算是半个熟人,轻缓点头。
就势往茶桌对面一坐,凤眸瞧向面前青年,问道:“阁下出来行走江湖可有什么才艺?”
顾见辞仍未回过神来,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莫名的他一眼就断定,她必是谢君凝。细想或许是养物肖主,她与竹园那只白孔雀俨然重合,如出一辙的不染纤尘。
当时遗憾苏樾惊跑了白雀,未能抚摸一把它柔软羽毛,此刻瞥见她乌发浓密,那一份牵念不自控的移情到了眼前人身上。
见他竟许久没能答出她的问题,反而眼中露出了疑惑。
谢君凝此刻倒有些,吃不太准他究竟是不是万蝶谷的弟子了。她只知道万蝶谷信物是一枚银指环,与他手上扳指相像,却并未亲见过那信物的全貌。
“此刻来齐塘镇的只有两类人。一类是自命不凡参加比武的侠客,一类是支摊求发财的手艺人。我观你钱囊都能被偷,必不是前者。”
她朝他勾唇解释:“我这人小气。请了你喝茶,你不卖个手艺给我,岂不害我亏钱睡不着觉。”
这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顾见辞辗然抬眼,一碰指上银扳指。
伸手朝她递过去。“在下略通岐黄之术,愿为姑娘效劳。”
探得他是果是万蝶谷弟子,谢君凝却只是淡淡笑,碰了碰眼前杯盏:“江湖人一向对万蝶谷推崇备至。都说你们能活死人肉白骨,不查脉象只面诊就能说出一二三,难道只是虚言吗?”
顾见辞说是略通岐黄之术。实则只是早年在帝京为躲宫闱之祸,知道点皮毛。别说面诊了,真搭上脉他也不敢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断。
但他胜在从不露怯。
当下淡然掂起茶壶,作势往她杯中倒水。
实则声东击西,一凑前便一把拉住她的手,一手往她脉搏上搭。
指下仿佛压上了一匹滑柔的绸缎,顾见辞心猿意马一瞬间,立定心全神贯注探脉。
以谢君凝的敏锐反应,他抢她手那瞬间就宛若慢动作,只是她向来不爱与人为难,便顺水推舟遂了他。
“如何呢大夫?有什么保健品要推销给我吗?太便宜的不要。”她一脸严肃,凤眼里却透着一丝促狭捉弄。
顾见辞掀眼,不蔓不枝摇头:“姑娘脉象奇怪,恕在下学艺不精,竟瞧不出深浅。只是保健丸药不可乱食,损有余而补不足。”
浮云峰比武最后一晚,谢君凝被一群来路不明的杀手围攻,彼时她正值突破心法的关隘。陡然被打扰前功尽弃,虽强撑着击退了杀手,却也心脉受损。
念及此地不宜久留,她下楼退房,这才意外瞧见他手上银指环,顺手解围。
虽说他学艺不精。
但她帮人前本也没图报答,并不可惜。
“齐塘虽热闹却也鱼龙混杂。你手无缚鸡之力,还是早早回万蝶谷去吧,免得砸了招牌还赔的路费都不剩。”她好心掏出一锭银子抛给他,折身往楼上去。
顾见辞接住这锭银子,眸光却一直注视她背影消失,良久未曾回过神来。
随着夜色渐深,喝茶喝酒的堂客不多时散了个干净,吵闹划拳声沉去,上房内沐浴更衣完的谢君凝,习惯性推窗观察周围有无异常。
以防那些杀手卷土重来。
一低头却见寂寂夜风中,福来客栈灯笼下,有人独立中宵,衣摆依稀眼熟。
谢君凝抱臂打量顾见辞,轻叩了叩窗棂。
见这人月下回眸,仍然是一身闲适,她纳闷:“你是茶喝多了睡不着觉,所以跑来这里赏月的?”
顾见辞仰头瞧见她散发松堆,薄衣被风牵扯溢出一线雪白,忙不动声色移开视线,勘察左右无人:“茶没喝完,客栈大堂打烊了。”
谢君凝困惑:“不是给你留了钱住店了吗?”
顾见辞略有无奈:“武林盟盛会,客栈人满为患已经没有空房了。”
复抬了抬袖中手,“夜寒风重,姑娘早些休息吧,窗户不宜久开。”
话才落,谢君凝就从窗户飘了下来,一手落在他肩膀上,毫不费力的一拎,捎带手就把人拽到了房里。
窗户吱呀一声合上。
下头藏着的二十个随从揣手跺脚,羡慕的看向自己主子消失的窗户口。心道,王爷命真好。
谢君凝要的是上房,床上被褥是双份的,她抱起来塞了条给他:“你自己瞧着安置下。”
顾见辞踟蹰:“孤男寡女多有不便。”
谢君凝打量他确实生的十分姿色出挑,风清玉骨还宽肩窄腰,安抚:“你放心,我虽然功夫不错,但从不欺男霸女,更不趁人之危。”
顾见辞攥了把绣云锦被,视线不自觉又被她吸引,打量她肤若凝脂宽散雪衣透灯罩不住腰身,耳后红热,默然垂眼。
谢君凝的影子却离他越来越近。
顾见辞只觉自己像被上了咒的妖魔,不被清心经几番洗涤,直要管不住心底的邪念。
她停在面前的时候,他已绷不住想抬手将她推远,怕自己一念之差坏了事。
“你瞧。”
削金断玉的两个字透着坚定,仿佛驱散迷障的一簇雪风。
顾见辞将视线从她影子上移开,抬眼只见谢君凝手持紫金龙王令递给他。
眸中澄明的仿佛无垢之水,她道:“萍水相逢有戒心是应该的。虽然武林盟主也不能代表人品,但它至少能说明我也是有些脸面的人。”
“你拿着做个保障,明日一早还我就行。”
说罢,她将东西放在他怀中被子上,转身抬手落下垂帐,自去安寝了。
徒留顾见辞瞧着这江湖人人梦寐以求的龙王令,再瞧瞧那厢垂帐,哑然半晌,只能先替她仔细保管。
坐在外头唯一一张空榻上,静默片刻,他不防嗅到怀中锦被仍沾着她身上清苦回甘的兰竹香,又默默将其叠规整,放在一旁小几上。
终于掩面躺下去,庆幸好在是七月天,夜里不算太凉。
*
翌日一早,送早餐的小二满面春风敲门,撞见接早餐的人是顾见辞,一瞬间黑了脸,托盘都不愿意松了。
顾见辞心如明镜,慢条斯理捏住他手腕,稳稳抢过早餐道谢的同时,不着痕迹将人甩出数步远。
小二惊魂未定,险些摔下楼梯。没曾想这个吃软饭的还有这把子力气,妒恨的捂着发酸的牙根噔噔噔走了。
谢君凝在帐内穿好衣物,正坐在镜前梳理头发,青丝长到蔓膝,她有些懒怠,拣了根极为粗拙的琥珀簪子挑挽起头发一半。
顾见辞投去眼神,无端又想起了那只羽毛浓密的孔雀。将早餐给她放在桌旁,视线掠过被她扯落在梳齿上的两根青丝,有些惋惜。
若不是她就坐在面前,他想必会鬼使神差撷去这两根发丝包藏进锦囊。
突然面前摊开了一只雪白手心。
谢君凝抬眼看他,扬了扬眉。
顾见辞反应了片刻,将盟主令牌还给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想冷静一下。
没成想却被她打着哈欠,极为顺手的端起来啜了口。
谢君凝道:“我今日便要启程回谢家堡了,你若还想留在齐塘,记得早早出去找好客栈。”
顾见辞又端起一旁装牛肉煎包的盘子试探,果见她自然的伸手拈了一只,显然是被人伺候惯了。他心中噙笑,抬起眼却已掩藏了所有情绪,接言:“看起来齐塘这地方风水不旺我,我也正打算买匹马离开。”
谢君凝颔首,顺便问:“你往哪里去?”
顾见辞想也不想:“去辉城投亲。”
辉城正在谢家堡十几里外,他不动声色作势喝茶。
谢君凝却思索了片刻,对他道:“送佛送到西,我先带你去马市买马,之后你我再分道扬镳。”
顾见辞顿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何突然对自己丧失了热情,只好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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