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回旭一进房门，便见孟疏鹤披头散发地抱着床被子坐在床沿，一双雪白赤足从红绸被中探出，悠悠地悬空晃荡，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未等霍回旭开口，孟疏鹤哈欠一声，在满目泪光中先发制人：“霍大人，早......您怎么来这了？”

霍回旭三两步跨步到了孟疏鹤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孟疏鹤，一言不发。

霍回旭不说话，孟疏鹤就替他说了：“你是不是要说.......”

一顿，他压着嗓子，学着霍回旭那种凉阴阴的语气：“‘我一不在，你就跟莫祐青勾搭上了？’”

“......”

孟疏鹤逗完一句就不敢再逗了，因为此刻霍回旭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唯有一对眼睛喷着火。

是随时能将床榻掀翻的模样。

孟疏鹤决定先将人引出去。他一边伸腿去够床下的鞋子，一边仰脸去拉霍回旭的手：“我还未洗漱，乱糟糟的臭烘烘的，容我先到外头洗把脸，再同你解释好么？”

霍回旭下意识顺着孟疏鹤的话吸了口气，并没有闻到什么臭味。

也没有石楠花的味道。

孟疏鹤晃了一下霍回旭的手：“咱们就不要在这吵架了嘛，这不是给外人看笑话吗？”

下人正想着自家大人的去向，冷不丁听到这话，猛打了个激灵：“小的去给殿下打水洗脸！”说完就一溜烟跑了出去。

这时，床板忽然“咚”了一声，不响，但也足以让人生疑。

孟疏鹤马上做了个撞到脚踝的假动作，一只手仍拉着霍回旭，另一只手按住了脚踝：“嘶......撞到了。”

霍回旭一拧眉，甩开孟疏鹤的手，要往底下看。

孟疏鹤马上抱住了霍回旭的腰，回忆着白竹平日的语调，掐着嗓子喊了句：

“你这么担心我，我心里头真高兴......”

霍回旭顿时寒毛直立，果然不再好奇是孟疏鹤撞到了还是床底有什么东西，掰开孟疏鹤的胳膊转身就走。

“我洗漱完就找你！”孟疏鹤在后头喊。

听见霍回旭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孟疏鹤坐在床上，弯腰穿鞋，顺带往床底看。

莫祐青委委屈屈地抱着腿缩在床底，瘪着嘴看着孟疏鹤。他个子高，肩膀宽，方才听见孟疏鹤把自己称作外人，气得翻了个身，结果那宽肩膀就撞到了床板。

孟疏鹤对着着床底的莫祐青小声叮嘱：“我会赔偿你的，等我回来。”

说罢一跺脚，把脚后跟半塞进鞋里，磕磕绊绊地往外走了。

得到承诺的莫祐青并不开心。因为太子说得是“赔偿”而不是“负责”。

他瞪着床板的蜘蛛网发呆，心想：“哼，倘若我是女人家，指不定能生米煮成熟饭，母凭子贵当个太子妃，哪有他什么事情。”

他又想：“赔偿？怎么赔偿？会不会赔偿我睡回去？”

越想越乐，莫祐青咧着嘴笑了起来，不过没笑多久，就因为呛了一鼻子床底的灰尘而讪讪止住了。

.

霍回旭反客为主，端坐在大堂中喝茶，等莫祐青出现。

下人连连道歉，说莫祐青昨夜应酬累坏了，因而还睡着。

霍回旭倒不着急，只是满腹怀疑，莫祐青是做了什么累坏了。

没等到莫祐青，孟疏鹤先一步出现了。霍回旭瞥了一眼，见对方鬓发还往下滴着水，知道他这番洗漱还包含了隆重的沐浴。

孟疏鹤香喷喷地坐在霍回旭身边，笑吟吟道：“霍大人似乎气色不好，可是昨夜应酬太累了？”

霍回旭冷冷地横了他一眼，依旧不作答。

他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因孟疏鹤一夜未归而胡思乱想了一整夜，最终天没亮就把霍七从被窝里揪出来，叫他召集暗卫去打探孟疏鹤消息。

最后从一个小太监口中得知了孟疏鹤的下落。

当然，他来莫府，也不是为了捉奸在床的，孟疏鹤爱同谁好同谁好，总之同他不相关！

“你听我解释......”

“闭嘴，我不想听你解释。”

霍回旭刚说完就后悔了，因为觉得这句话语气实在有点像吃醋闹脾气的妒夫。

孟疏鹤正好也不知道怎么解释，霍回旭这么一说反倒轻松了。

不过因为心虚，他又卑又亢地强调：“好嘛......你知道我同莫祐青什么也没发生就行。”

霍回旭冷冰冰道：“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莫祐青谈莫运的事情。”

孟疏鹤下意识“咦”了一声，这是他第三次听见这个名字。

正要开口追问莫运的身份，就听见大堂门口传来：

“家父早些年告老还乡，同在下已分居多年了。”

孟疏鹤回头，就见莫祐青也隆重地沐浴了一番，头脸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粉面白袍绿履，水生白莲一般飘进来。

他对霍回旭一拱手，拖了张带软垫的木椅到孟疏鹤身边，虚虚弱弱地坐下了。

孟疏鹤见到霍回旭是心虚，见到莫祐青则是愧疚——虽然他也不知道心虚什么。

现下一个心虚一个愧疚将他夹在中间，他恨不得变成地鼠，遁地而逃！

那些娶了好几房夫人的老太爷是怎么调节家庭矛盾的......

好在，“霍夫人”今日无意争风吃醋，他板着一张脸：“我只知道令尊大人隐居蜀郡一带，但不知尊府宝址，此番是来请教详情。”

霍回旭话说得客套，然而语气却同质问差不多。

莫祐青并不气恼，他忙着扮演着羸弱美人，一手抚着额头，一手撑着椅子，声音虚浮地回答：“这个......霍大人找家父有何事？”

霍回旭蹙眉：“莫大人这是病了？”

莫祐青试试谈谈地看了孟疏鹤一眼，虚弱地“嗯”了一声。

霍回旭疑心四起，心道：“为什么要看小骗子，难道这病还能是小骗子害的么？”

“都怪我，都是我半夜拉着莫大人下棋闹的。” 趁霍回旭看不见的空隙，孟疏鹤用眼神警告了莫祐青，“我们在院子里下棋，害莫大人着了凉。”

莫祐青亦连忙配合道：“怎么能怪殿下，殿下棋艺卓绝，微臣屡战屡败，却又心有不甘，故才缠着殿下连下数局......殿下陪臣对弈多局直至深夜，不嫌弃微臣棋力粗疏，反倒悉心指点，微臣实是感激不尽......”

孟疏鹤觉得莫祐青这是越描越黑——借着桌子的遮挡，他用脚尖踹了莫祐青一下，意思是叫他闭嘴。

果然，霍回旭听后更怀疑了。这两人什么时候是成了“下棋切磋直至深夜”的关系了？

见目的达成，莫祐青心满意足地拉回了话题：“霍大人，家父隐退多年，不知您找他有何贵干？”

正事在前，霍回旭也收回了满心的猜忌。他面无表情地用指骨叩了下桌子，言简意赅：“公务。你说还是不说。”

莫祐青笑了：“霍大人，说自然是可以说，家父只是隐退朝野，并非作恶逃逸，有何说不得的？”

“那你说。”

“可这平白无故的......您总该给在下一个具体些的缘由罢？您又同我素有嫌隙，此前还曾两度对我动手......”莫祐青用余光瞥了一眼孟疏鹤，确定对方也在听，“若是您打算跑去蜀地绑架家父要挟我，那我可成弑父罪人了。”

霍回旭正要说话，却又被莫祐青打断了：“想来霍大人应当是遣人搜寻无果才来问的我吧？可您又拿不出具体诏令，想来‘公务’为假，‘私事’为真！霍大人这问话的架势又实在像审讯犯人，在下实在害怕，恕难相告！”

说罢便起身，一摇三摆地走了。

不过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

“瞧我，都病糊涂了，这是我家。”莫祐青站在门口，遥遥地对霍回旭一笑，“霍大人，慢走不送。”

霍回旭直起身，擦着莫祐青的肩膀往外走了出去。

莫祐青身子一摆，捂着半边肩膀，向孟疏鹤投来一个可怜兮兮的注视。

孟疏鹤将这场碰瓷看得清清楚楚，并不作同情状。

心情复杂地瞪了莫祐青一眼，他起身去追霍回旭，人影一晃，消失在了莫祐青的视线。

莫祐青傻眼了——早知如此还不如继续敷衍霍回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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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回旭只身前来，连马车也没坐。

然而他走得快，一步当两步迈，孟疏鹤连跑带跳，一路热热闹闹地追进了茶楼里。

霍回旭轻车熟路地上了二楼，占据了一处靠窗的位置，又叫小二上了一碗小米粥、一壶浓茶。

小米粥放到了孟疏鹤面前。

霍回旭言简意赅：“吃。”

孟疏鹤当然不会往 “对方考虑到自己没吃早饭” 的方向想。他扫视了一眼四周嘈杂的环境，明白对方是想让他不要开口问话。

但问还是要问的。孟疏鹤心不在焉地搅着粘稠的粥，白雾从乳黄的米粒间氤氲而上，柔和了对面人的眉目。

待那阵热雾散开，他开口道：“霍大人的套话水准实在不敢恭维。”

莫祐青说得不错，霍回旭方才那番问话，与其说是套话，还不如说是审讯。

霍回旭垂着眼睛，用茶盖来回翻动茶叶，并不答话。

不答话——因为没必要。

孟疏鹤道：“我帮你套话？”

霍回旭依旧不答话。

“霍大人大可放心，我好歹有个能掉脑袋的把柄在你手上，我不会到处乱说的。”

霍回旭不答话，“哐当”一声把茶杯放下了。

孟疏鹤没讪脸，他知道霍回旭是个寡言性子，恐怕只有逗急眼了才会蹦点水花出来。

于是他道：“你是吃醋了么？”

霍回旭终于抬起眼，不过不是看他。

孟疏鹤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见霍七贴着墙边轻手轻脚地过来了。

霍七站定了，似乎顾忌到孟疏鹤也在场，犹犹豫豫地没有说话。

霍回旭颔首，意识是叫他说下去。

霍七这才压低声音道：“主子，莫祐青果然派人送信去了。霍八霍九已经跟着了。”

霍回旭一扬下巴，霍七又退下了，依旧是轻手轻脚的，踩着路人的影子就消失了，好像他也是个影子似的。

孟疏鹤一下明白了霍回旭的所为。霍回旭确实不懂套话，他也不打算套出什么结果，他故意“打草惊蛇”，就是要莫祐青寄送家书，以便遣人尾随信使。

目光落回孟疏鹤身上，霍回旭语气冷淡：“要去告发我么？”

孟疏鹤一笑：“我们是一家人，我当然向着你了。”

“一家人？”

“是啊。”将勺羹一放，孟疏鹤笑盈盈地看他，“叔嫂？夫妻？‘兄终弟及’，你说的嘛——不过，你其实是故意叫我听见的吧？”

霍回旭已经不吃这一套了，他面不改色道：“是。”

说罢，他指尖轻蘸茶水，在桌面徐徐写下一行字迹。

孟疏鹤看完：“这......倒也不难，不过能告诉我缘由么？”

霍回旭：“不能。”说罢将剩余茶水往桌上一倒，糊去了字迹。

孟疏鹤装作受了威胁的无奈模样，一耸肩膀：“好吧，谁叫你我是一家人。”

“我不在时，你勿要再与莫祐青往来......此事难保不会牵连于他。” 他顿了顿，继续道，“何况，此人并非善茬。”

孟疏鹤问：“你又要走了？”

“明州那边的事务还没处理完——你听明白没有？”

孟疏鹤没接话，转而捧起那碗已经晾凉的粥。

呼噜呼噜地一口气喝完，他用衣袖抹了嘴：“好吧。你能再请我喝碗鸡汤么？这小米粥没滋没味的，喝完感觉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霍回旭下意识叮嘱：“早上不要吃油腻荤腥。”

孟疏鹤一愣，默默放下了碗，小声道：“你同他的习惯还真是如出一辙。”

霍回旭冷冷一笑：“是么？可惜你永远得到不他，只能不断找替代品。”

孟疏鹤只觉霍回旭这人可恨至极，给他好脸色便得寸进尺，竟莫名发难——不请也罢！

他往后一仰，说话也跟着夹枪带棒起来：“我的确求而不得，不过霍大人大可宽心——我从未将你视作替代品，你还不配。”

二人照例不欢而散。霍回旭一走，孟疏鹤就叫来小二上菜——以他现在的身份，赊账还赊不了么？大不了挂账到莫祐青那。

菜上满了一桌，孟疏鹤一边捧着喷香扑鼻的鸡汤吹气，一边悠闲地透过窗往下看。

这家茶楼坐落在闹市深处，楼下就聚起了各色商贩——卖包子的胖大婶、捏糖人的瘦大叔......人声与市井气唤醒了晨光。

孟疏鹤就喜欢这种吵吵嚷嚷的热闹，这让他有活着的实感。可惜，做惯了阴沟里的老鼠，他很少有机会坦荡地身处其中。

哪怕现在，他也披着一层“太子”的假皮。

孟疏鹤悲秋伤春地看着众生百态，结果这一看，就叫他发现了不对劲。

他看见一身寻常妇人装束的太后，行色匆匆地拐进了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