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假太子

此刻,天方蒙蒙亮,江风扰动,一艘船在晨雾里时隐时现,秘密而沉默地通过运河向北航行。

船舱里,孟疏鹤坐在一把金漆交椅上,对面端坐着个“徐娘半老”模样的中年男人——眼型整体上扬却在眼角耷拉,显得眼神亦是风骚亦是哀怨。

那眼神长久停留在孟疏鹤身上。他眼珠子一动不动,似乎想盯出眼前人的耗子原型来。

不过这只是孟疏鹤个人猜想。他生的端正俊朗,可没有半点耗子气质。

直到倒三角脸带着一壶茶水进来,徐娘方上下挪了几下眼珠以作指示。

倒三角脸毕恭毕敬地给孟疏鹤倒了杯茶。

孟疏鹤捏着茶杯,并不言语。

因为病着,他那一向灵光的脑袋此刻转得有些慢,并不能理解到当下情状,不过他惯于摆出一副全知全能、高深莫测的姿态。

敌不动我不动,孟疏鹤将茶一饮而尽。

半老徐娘,也就是内常侍冯启安看在眼里,叹在心底:确实没寻错人,这周身气度一看就不是寻常人!

斟酌良久,冯启安终于开口:“小贵人叫什么名字?”

孟疏鹤眉尾微不可见地扬了一瞬。叫他小贵人?这个称呼李老头也叫过,说他是二两银钱买来的“小贵人”,十足的赔钱货。

不知对方意欲何为的孟疏鹤随口胡诌:“李二狗。”

冯启安一哽,似乎是觉得这个名字过于粗俗,与孟疏鹤这个白净的长相过于不匹配。

“......李二狗?一直叫这个?”

孟疏鹤放下茶杯,一摊手,半真半假道:“我养父叫大狗,我这个做儿子的就只能做二狗了。”

冯启安眼睛一亮:“您是孤儿?那、那您年方几何?”

孟疏鹤给自己虚添了两岁:“二十四。”

冯启安眼睛又是一亮:“您同霍回旭什么关系?”

孟疏鹤这回很诚实:“我不认识他。”

一个大浪翻过,冯启安顺势往孟疏鹤脚下扑,他抱着孟疏鹤的小腿,脑袋一歪,两行热泪便滚了下来。

“贵人呐!您这些日子受苦了,臣冯启安护驾来迟……”

“听闻您身体抱恙,这才耽误了回宫行程......臣忧惧您久在宫外会遭遇不测,因而特意选择船行……以这种方式将您接来乃无奈之举,望贵人恕罪啊!”

一旁的倒三角脸听到这扑通一声跪下,磕了三个头:“卑职牛大新方才多有冒犯,望贵人恕罪!”

“?”

孟疏鹤抽了一下脚——没抽出来。他没料到这娘里娘气的老头子手劲倒不小。

此情此景,孟疏鹤思绪发散,想起了男人那一吻。

同为男人,自己算不上失去清白,可当作被疯狗咬了一口。可这疯狗为何要咬,他是一头雾水!

徐娘为何要哭,他同样一头雾水!

冯启安全然不知自己成了男徐娘,他正一心一意发挥他侍奉后宫娘娘们的本领,老鸟依人地依偎在孟疏鹤腿边落泪:

“当今圣上久病无嗣,其手足又尽丧于夺嫡之争,原本宗室中只剩个不成器的皇侄李庆......”

这同他又有什么关系。天子后宫佳丽三千,也要学老光棍李老头买个儿子?

这个问题,冯启安含糊道:“太医院说了,圣上国事操劳,对那事打不起兴致也正常。”

这同他还是没有关系。太医院都治不好的暗疾,他一个江湖骗子能治好么?

......

眼看徐娘的两条鼻涕将要蹭到他的裤子,孟疏鹤忍受不住,正要一脚将他踹开——

“好在是找到您了——太子殿下啊!”冯启安慷慨激昂。

孟疏鹤一顿。

“朝中好些人对您这个太子颇有微词,太子位子坐的稳不稳,也不单看圣上的意思,反对您的人也不少,他们总拿您生母出身说事……”

“您的生母莫氏,是二十二年前先帝南巡时临幸的清倌,先帝不曾接莫氏入宫,如今莫氏也已过世,也不好给她提些个什么位份了,母家这样的身份,确实难以堵住悠悠众口呐......”

......

冯启安倒豆子一般向太子殿下倾诉衷肠,而太子殿下却是神思恍惚,心鼓骤乱,全身血液咚咚地往头上涌,逼出一身虚汗,竟是觉得病也好的差不多了。

直到他听见莫氏给孩子起名“李琅承”,孟疏鹤骤然清醒。

是了,他不叫“李琅承”。

他叫孟疏鹤。

或者叫李二狗。

生父母给他留的荷包,正面缝着“蜂懒采花疏,鹤闲临水久,吾子孟疏鹤”,背面则是李老头后缝的“贱名好养活,我儿李二狗”。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难怪先是那个叫霍回旭的官兵囚禁他、想杀他,后是这个叫冯启安的官兵来救他、巴结他。原来他是被误认作太子,卷进他们的政党之争中了!

不知他哪里同这位太子相像,竟令这些人接连误会他是太子,害他白受惊吓。

孟疏鹤心底止不住发笑。既是笑自己劫后余生,又是笑这些弄权舞术的官兵,竟如此荒唐糊涂。不过表面上,他依旧维持着那副沉静从容的模样,对冯启安所说的话略一颔首,似是认同。

当知道自己并没有被官兵盯上后,他萌生一股隔岸观火的愉悦。他不急着向冯启安澄清,这些人令他受此惊吓,他可不想就这么算了!

他琢磨在哪个时机澄清最让这些官老爷感到最屈辱时,冯启安松开手,从怀中掏出了一沓地契。

“贵人,太后挂念您。”冯启安将地契塞进了孟疏鹤手中。“这些地契是太后嘱咐臣给您的。”

五、十、十五、二十......

“虽说陛下日后也会评定功绩给您封地,但太后想您不必如此辛苦,就先给您买了房宅百亩。太后说了,这些房宅地契皆由您处置,自个住或是出卖都成……”

贪念、窃喜、忐忑……种种复杂的情绪一瞬间开始拉扯。孟疏鹤垂着头,看着手心的地契一会儿成元宝一会儿成重枷……

可是他们都认错了。

或许他与那位李琅承真的十分相似呢?

又或许他们全是草包?

……

他最爱和草包打交道了。

他那与生俱来的自负压倒了恐惧,千万个坏主意呼啸而过,吹倒了所有理智。

“琅承多谢太后娘娘。”

孟疏鹤听见自己尾音发颤。

“既然未能在膝前尽孝先帝,就让我侍奉娘娘终老吧!”

.

“您先前说侍奉娘娘。”

七日后,长安花月赌坊的雅间里。

“娘娘有意收您为嫡子,您意下如何?可考虑好了?”冯启安坐到孟疏鹤对面。“有太后与凤党撑腰,您这个太子才做的安稳呐!”

冯启安着急坏了,那日船上孟疏鹤是向自己表了衷心,然而一下船,要到了面见太后的时候,就推三阻四,只整日往赌坊跑,输了不少钱仍是赌——钱,自然是问他借的了!

孟疏鹤不端不正地坐在主位上,一条腿勾着椅子的扶手,将翘头鞋蹭蹭一蹬,掏出鞋垫下的地契,旁若无人地数了起来。

他生的端正,动作行云流水,竟是将这粗鄙的举动做出来几分侠气。

冯启安巴巴地看,只觉得此人当初的沉静随着病愈而荡然无存了。

“贵人,您可想好了?”

翘头鞋荡悠悠地吊在足尖,孟疏鹤答非所问:“冯大人,我又将钱输光了,这统共三十处地宅,不如您帮我拿去银庄,换作现银吧。”

“您——”冯启安气的胡子都歪了,他一拍桌子站起来,“下官也不同您绕弯子了,圣上还不知道已经找到了您,知道您身份的,也即太后和下官了。您这个太子做不做得,就看您对娘娘孝不孝顺了。再给您三日,若您想不好,就别想了!”

孟疏鹤晃着鞋,语气轻飘俏皮地好似**:“噢......牛大新也知道。”

冯启安成功被气走了。

过了一会儿,门口探出一个圆脑袋,见房中只有孟疏鹤一人,立即欢天喜地地招呼孟疏鹤:

“冯公子,你爹走啦?今儿可要玩斗鸡?”

孟疏鹤折好地契塞入怀中,对着圆脑袋微微一笑:“玩!”

斗鸡场上人声鼎沸。孟疏鹤从鸡笼里挑出一只身架利落、喙如鹰嘴的红羽斗鸡。

“冯公子眼光不错,这是我们这的鸡王阿爻。看来您今天,终于是要赢一回了。”身旁一个小厮调笑道。“令尊今日怎么不跟着了?”

“唉,我爹方才被我气走了。今日可是没钱赌了。不知道你们这里可否抵当地契?”

孟疏鹤一手揪着红羽斗鸡的脖子,一手从怀中掏出地契给小厮。

“您这地契怎都湿过水?这可不好换钱呐。”小厮摊开地契看,只见户主名那处被水渍晕开,隐隐约约只能瞧出个尾字“承”。

孟疏鹤:“哦。大约是喝酒的时候沾湿了。这是我爹留的媳妇本,我爹定会来赎的。不能抵押么?那罢了——”,说罢就要拿回来。

“能能能。”小厮眼珠一转,“这些统共能抵五百两。我去给您拿银票!”

这些地都是长安城内上好地段,绝对不止五百两,小厮这是想压着价,届时再勒索冯公子的爹。

傻公子摸着斗鸡的羽冠,十分爽快地应下了:“好。这五百两都投进斗鸡局里吧。”

小厮乐坏了,同孟疏鹤对赌的圆脑袋也乐坏了。他们不约而同地生出同一个感叹:

嘿,百年难得一遇的傻子!

唯有那只名叫阿爻的鸡王一动不动地垂着鸡冠,斗志并不昂扬的样子。

圆脑袋选的是一只黑羽斗鸡,颈长似鹤,两腿健壮。斗鸡局一开始,圆脑袋率先将斗鸡丢进去,可孟疏鹤这头,却迟迟不动。

孟疏鹤抱着红羽斗鸡,将要将鸡丢进去,又收回来,就这么往复了好几遍,似乎是在犹豫何时让斗鸡入场。围观的赌客起哄:“小公子,斗的是鸡,你怂什么呢?”

孟疏鹤置之不理,过了一刻钟,他终于用力一抛,将红羽斗鸡丢了进去。

黑羽斗鸡顷刻炸起头羽直扑过去,一记重腿狠狠将红羽斗鸡按在地上,翅羽扬起一地沙土,众人拍手叫好,期待红羽斗鸡绝地反杀,然而沙土落定,却看见这过往战无不胜的鸡王竟是一动不动、毫无挣扎地被黑羽斗鸡按在地上,一喙啄瞎了眼睛!

众人瞠目结舌,胜负竟在几息间分下,黑羽斗鸡胜!

......

输了全部身家的孟疏鹤却只是有些遗憾地摊摊手,对着呆愣原地的小厮道:“我眼光不错,手气却是很差,对吧?”

.

“冯公子,那几张银票我拿去银庄兑好啦。”

茅房里,圆脑袋喜气洋洋地将钱袋丢给孟疏鹤,又压低声音道:

“冯公子,我是不知道,你不仅能偷换骨牌的点数,连鸡的输赢也能控制!可否教教在下,是如何让那鸡王一动不动挨打的?”

孟疏鹤拉开袋口,瞧见了里头金光灿灿的金元宝——大约值个三百两。

“定鸡术可曾听过?”

圆脑袋茫茫然地摇摇头:“冯公子,你怎懂这么多江湖把戏?”

孟疏鹤爽朗一笑,拍拍他的肩膀:“兴趣使然罢了!”

圆脑袋呵呵笑着,接受了这个说法。他一边拉裤子放水,一边侧着脑袋同这位相貌漂亮的怪人套近乎:

“冯公子,你可真怪,你自个不也能去银庄兑么?输钱给我拿去兑,这不麻烦嘛!”

孟疏鹤当然不会同他说真话,随口敷衍道:“你嫌收三成跑腿费麻烦啦?”

圆脑袋怕丢了赚钱路子,果真不再深问:“哎哎,没这回事!冯兄如此大方,在下当真是感激不尽......”

孟疏鹤大方得很无奈。

谁让冯启安只给他银票呢?银票得找银号兑银,他若携银票而逃,日后使用难免泄漏踪迹了,赌坊银票亦是同理。可他若不要银票,指明要并不方便的银两,又恐招来怀疑。

总而言之,公款难骗!

圆脑袋不知道孟疏鹤的烦恼,他爱惨了这个漂亮怪人,思来想去觉得有必要结识一番,以达成长久的合作关系。

他拉上裤子,乐呵呵地凑到对方耳边说恭维话:

“冯公子这几日给了在下这么多好处,在下当真感激不尽......不知在下可有幸请冯公子共进晚膳?”

孟疏鹤用胳膊肘别开了他:“没幸。”

换做平常,孟疏鹤是很有心思同任何有钱的傻蛋结识的,但如今他已从冯启安那骗了不少钱,觉得犯不上去骗圆脑袋这三瓜两枣了。

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圆脑袋,孟疏鹤怀里揣着钱袋,慢悠悠地出了赌坊。他目不斜视地越过守在门口冯启安派来暗中监视的耳目,往对面的青楼去了。

这几日皆是如此,他尽职尽责地向冯启安展示自己赌完就嫖的酒囊饭袋形象。

几个耳目习以为常,没有跟进去。

进了青楼,孟疏鹤顺手揽过一个男倌,漫不经心地同他咬耳朵,三言两语便哄得对方面色潮红,目如春水。末了男倌娇声道了句“讨厌”,勾着孟疏鹤的腰带快步进了阁子。

正要合上阁门,就听见后头传来一声惊喜的男声:

“可是孟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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