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小谢是个工于心计的人。人们往往不大容易想到这一点。因为他很会笑,还很受欢迎。
在街市上做买卖的妇人们,每次看见小谢,都会留意到他所具有的那一丝难以琢磨的气质。
那其实是他从长期的自然生存中洗练出来的不羁和野性。
她们弄不明白其根源,但会本能地被激发起一种天然的警觉,就像是看见火苗时唯恐被其美妙的诱惑所灼伤的一种联想。
她们会在心里想着,这少年郎可能有点坏。
但当小谢走过来询价,问东问西,专注地聆听每种商品的好坏,且让生性冷峻的薄唇上浮泛起一种含有兴味的笑容时,她们又会将这点心思忘掉。
他会说话,会听人讲话,会笑哦。那么这少年郎是否曾领受圣人教诲,是否熟读经书、循规蹈矩,又有什么所谓呢?
小城早市上卖得最好的食物是缸炉烧饼,香酥脆美。做得最好的那家是老吴烧饼,每回一出炉就立刻售罄。
在这乱世里,也有人只在乎安逸。老吴每日早起,只烤十炉,售完辄止。
常有人远远望着烤炉边等候的人群,盘算下人数,就叹而止步,改去别家。
想要买到最好的早餐,要么苦等排队,要么得有几分恰好赶上的运气。
小谢从不往烤炉边的人堆里挤。他在街市上走了一圈,只挑价优的新鲜货品买。等他买好了菜回来,烤炉边的人堆都拿着烧饼各自散了,老吴也乐颠颠地拿着钱往小酒馆走去,只剩下老吴的老娘坐在炉子边摇蒲扇。
老妇人见小谢往这边走,眉眼就乐开了花。
等小谢走到了,再向她道个好,老妇人就从缸底掏出事先扣下的三个烧饼,已经用油纸整整齐齐包好了,趁热递出去。
小谢将烧饼拎好,再去隔壁摊上打浆水。一勺、两勺、三勺。浆水落入竹器中,倒浆水的手又快又稳——执勺者是摊主的闺女,自然也会在小谢所擅长的笑容中给予他优待。
小谢将这个早晨买好的物事稳稳地拎在手中,价款和份量上不会有一丝差错。
他脚步无声,迅捷地穿过小巷,回到暂居的小院中。大谢正在庭院里练功。他将大谢的那份早餐分出来,留在石桌上,随后进了屋。
如他所料,却仍能令他精神一振的事情是,嬢嬢在屋里。
嬢嬢还是那副样子,神情淡漠,毫无生气,像极了庙里泥塑的菩萨娘娘。甚至肤色都隐隐透着些暗灰。
除了泥塑,小谢只会在新近死去的人脸上看见类似的颜色。他时常能见到死人的面色是如何随着时间的流逝转化成焦青或乌黑,那种死后历经的过程在抵达终点前是会不断变化的,仿佛魂灵还困在躯壳中逐渐腐烂,不断排出遗憾的余毒。
嬢嬢却一直没有变过。
这种离奇里,自有一种惊人的庄严在。
嬢嬢在看书。她手中的书卷明明是一册白纸,她却看得很认真。
小谢很好奇,嬢嬢看书的时候,心里在推演着怎样的筹略。那一定都是些很复杂的演算,复杂到嬢嬢沉吟不语,蹙紧眉头,极偶尔的情况才会提笔,书写几个简略的记号。
那些看不懂的符号,又会被嬢嬢很快毁去。
今天的问题应该没那么复杂。嬢嬢的书册上还没有被毁去纸张页数的痕迹。
小谢带着早餐走过去,极为自然地依偎着嬢嬢坐下。他不爱在人堆中挤来挤去,但若有机会,他能放下自尊,扮演孩童或小狗,毫不避忌地挤到嬢嬢怀里去。
他已经十四岁了。在与嬢嬢相处时,许多行事方式还像是在向长辈撒娇。尽管事情摆得很明白,嬢嬢其实并不比他大多少岁。
这种相处模式不能全怪他。他大可声称,这只因为嬢嬢实在太像是长辈——比寻常人家的婆婆还要严肃,比寻常人家的姑姑还要老气横秋,总让他忘了实际年岁。
至于他心里怎么想,就是另一回事了。
世人们所谓的男女大防,早就在嬢嬢手拿把掐地教他习练武艺时,被破除得差不多了。这屋子里外的三个人,好像谁都不把身体的碰触当回事。
小谢看得出来,嬢嬢是真不当回事的。三个人里,嬢嬢是主心骨,另外两个自然都学她。
嬢嬢终于结束她的长考,从空白的书中抬起头来。小谢这才坐直,将烧饼、浆水还有肉食在桌上摆好,告知嬢嬢他在早市上的见闻和物价。
商人从哪边带来什么物产,农民在城外看见怎样的人马从田野经过,这些消息都浮在早市的嗡嗡声里,被小谢一一采集。
嬢嬢听完了,有时会问问题,有时点评一二,有时什么都不说。
小谢喜爱这种聊天。他好奇她的视角,乐于从中窥探她的看法,甚至就连她的沉默,好像都对他说了很多。
嬢嬢实在像是个谜。
他不认为自己能够解开,但就算只是观察,也足够有意思了。
家务活都是由小谢来做的,因为他足够缜密和妥帖。
等他收拾完毕,出到院子里,大谢还在练功。桌上的早餐已经没了。
小谢坐下来运转气息,眼睛看着飞鸟,看着树叶,看着大谢在墙壁间腾挪来去。
他在心里算着出手的轨迹,想到飞鸟的尾翼会如何被风削落,想到树叶在风中颤动的规律,就像是看着属于他自己的无字书。
他也下意识寻找着大谢行动中的破绽。
他从不和大谢交手。
两人更擅长的是合作。小谢常常要做的事情,是填补他在大谢行动中所发现的破绽,或利用好那个破绽引发的机会。
小谢知道,在外面的武馆里,年龄相近的学艺者常常用切磋较量的方式来磨练技艺。嬢嬢却从不让他们这样做。
她宁愿带他们出去和真实的敌人对战。
没有任务的时候,她也常亲自扮演不同类型的敌手,让两个学艺者一起上。
让学徒挑战高山,这种锤炼有些太残酷了。
但对小谢来说,这种挫败中也自有种乐趣。
在这样的习练中,大谢和小谢分工不同,各自发展出来的对战风格是互补的,一个擅长正面对敌,攻守兼备,沉稳且有耐力,一个则爱隐匿,待机而发。虽说他们如今也都算得上是能独当一面,可打架的路数完全不一样,也很难想象如何与彼此对敌了。
眼下这种状况是嬢嬢有意造成的。
小谢知道嬢嬢为何不让他和大谢捉对练习。嬢嬢很重视他俩之间的关系——他们不是亲兄弟,却已习惯将彼此当成手足。
嬢嬢不肯让年轻人在争锋中激发出任何斗志和火气,哪怕是一丁点想要比较高下的想法,最好都不要有。
她要他们做她的左膀右臂。
小谢务实,不反对这样的安排。
锅碗瓢盆,一日三餐。
午饭后,大谢就要出门去上工了。
近来,这座小城施行宵禁,很多行当都比以往更珍惜白昼光阴。
三人大隐隐于市。隔壁院子里住着一群流莺,是从其他地方跟着富人们逃难来的,她们在本地没有根基,不想受欺负,就雇了强人来保护自己。
接这单生意是顺手的事。三人是外来人,不怕留在本地的后患。嬢嬢又向来很照拂这些乱世中的可怜人。
工作内容也很简单,要是碰上了恶客,对方不讲理,也不认钱,只想生事或要人,那就由他们杀了抛去野外。流莺们会推说院子里没见过此人,大概是遇上了劫匪或兵祸——在乱世里生存,各凭本事。
小谢知道,自己在妓寮中不像在其他地方那般受欢迎。娼女们看得出他骨子里的凉薄,且对此会比常人更加警惕。
这种地方的工作,他推大谢去。
效果也很好。
大谢是个武人,人们一见便知。就算大谢身上没有兵匪气,也令人望而生畏。大谢走在街上,人们纷纷低头,寻常妇孺更是退避三舍。
反倒是在烟花巷里,真正常和兵匪打交道的流莺们,会对大谢高看一眼。
烟花巷里的女人们都很欣赏大谢的开朗坦率,更不畏惧其勇武。就算她们看见大谢神色冷漠地扛起尸体,踩着血迹出城去,也只会用感恩和佩服的目光看他。
她们毫不嫌弃大谢说话做事时的直来直往,很看得清他本性中的坦率单纯,爱拿各种消息来撩拨他,也信他能保密。
在这份工作里,大谢往往什么都不用做,重要情报就自己靠过来了。
小谢下午也有事情要做。他很快就做完事回来,陪在嬢嬢身边。
隔壁的妓寮有些吵闹。这让小谢想起来,自己多年前在询问嬢嬢用何手段谋生养活一群孤儿时,似乎漏掉了一个可能性。
他止住了思考。那些已经不重要了。
大谢在宵禁前回来,带来一个他们等待已久的消息。
城里的总兵这几天里都忙着招待某位从城外来的重要客人。
等确认了这位好色客人的特征后,小谢知道,他们即将离开这座暂居了数月的小城。
小谢立刻盘算起要收拾的家什。哪些要带走,哪些要销毁,他心里早就有一本账,只待梳理排序,再添上一条。
要记得购置嬢嬢喜爱的特产。
嬢嬢召集来两人,吩咐接下来要做的事。
她一定早就设想过各种情况,并准备好了周密的方案,才能在得到消息的瞬间就确定了一系列行动的细节,几乎不需要修改,一蹴而就。
从紧急筹备,到潜入方式,再到动手时机,到应变的备用手段,到逃跑路线,小谢一一记下。
行动很顺利。嬢嬢似乎是感受到了将要旧疾复发的征兆,临时变更一次计划,又将动手的机会交给了他们。可行动依然很顺利。
小谢潜藏在夜色里,当看见引走护卫的大谢在远处制造的惊天火光时,就将袖箭往风道中送去。
不用确认,他也知道结果。
那支暗箭将顺利地漂过树梢,渡过花影,悄无声息地命中窗后那个正疾速站起的目标人影。四两拨千斤,又精确致命。
他看着所有的事情如同预想般发生,毫无差错。
嬢嬢心中的世界一定足够复杂,才装得下世间的种种变数。她却又能在如此混乱的物象中,安置出这份精巧得宛若天成的构思。
在她的注视下,那个白纸中的世界,一定具备着某种可以计算的、晶莹剔透的美。
撤退也很顺利。小谢很高兴看见嬢嬢今晚没有被旧疾折磨。他打包好的行李也一件不落。
他们会合后,从准备好的退路离开小城。在郊野上他能远远看见,总兵府里的火光久久不灭。
小谢知道,在乱世里,这样一隅的得失也可能影响整个局势。
他们是杀手,在过去几年里执行过很多这样的重要任务。如果他们停留在一个固定的组织里,或许早就被发展成该势力的高层人物,或成为盘踞在某个地区的有影响力的重要人物。
但嬢嬢似乎志不在此。
她带着他们从一个组织流落到另一个组织,又从一个地区流浪到另一个地区。这样没有信誉的无名杀手,总是会被派发到最困难也最无望完成的任务——那是上级认为他们该缴的投名状。
嬢嬢不断完成这种任务,艰难地前进着,每回却最多只做到中高层就转投其他组织。他们的声望无法顺利积累起来,有时甚至是相互抵消的。
他们结下的仇怨比善缘要多得多。因为那些组织都憎恨背叛。而他们真心照拂又未曾辜负过的人,如那些流莺,又总是人微言轻,没什么用处。
小谢看不出来嬢嬢的意图。她随意地为这个做事,为那个做事,哪怕每次的任务都可能影响天下大局,她也不在意往这乱世里添的是一勺油还是一杯水。
是不愿意入世?还是未找着令她满意的足以托身的势力?还是在寻找更加具体的某个事物,某项情报?
小谢还无法确定。
无论如何,只要嬢嬢还肯让他留在身边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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