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少衡见陆景山不再发难,问众人:“诸位对此事有何看法?”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半晌后,朱青陌道:“说起来,江临死于毒发身亡,案发地点又恰在云盛楼,此案或许同嘉宁十七年曲尚书被害一案有关。”
这话一出,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前礼部尚书曲兴也是在云盛楼被人下毒害死的。若只是地点、死因巧合便也罢了,可他偏偏是嘉宁十四年科举受贿案的主谋之一。
若江临、范乔的死当真同舞弊受贿有关,案件的性质可就大大不同了。
对于朱青陌的发言,孙少衡不置可否。半晌,他看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姚半雪,“姚知府昨夜是如何同本官讲的,今日也同在坐的诸位说说吧。”
唐璎听言乐弯了眉眼,差点笑出声。
真是阴沟里翻船。
姚半雪怕是不想得罪众人,才会在昨日主动提出有事要同孙少衡讲,为的就是能让这位钦差大臣快速厘清案件始末,名正言顺地全盘接手,可是没想到,孙少衡还是要让他自己说出来。
察觉到她的幸灾乐祸,姚半雪瞪了她一眼,随即讲起李胜屿协助生员舞弊的猜测,以及解元和亚元同时带臭水入考场的可疑之举。他没讲泄题人或出自在座内帘官中的那番揣测。
孙少衡看了他一眼,也未多说,吩咐属下:“传李胜屿、蒋其正、封嗣过来。”
“是。”
唐璎注意到,孙少衡念到李胜屿名字的时候,宋怀州眉毛一跳,眉宇间似有不耐。
李胜屿很快被带到,可是无论孙少衡如何盘问,他自始至终都不肯承认协助舞弊的事。
孙少衡的锐眸凝视着李胜屿,口中满是威胁之意,这是锦衣卫审人惯用的伎俩,“李大人,你当了一生的刀笔士【1】,清风峻节,在建安也多有追捧者,想必是不想去北镇抚司那种地方走一趟的。”
李胜屿还未开口,宋怀州却先急了,话语间是满满的维护之意,“孙大人,还没个影儿的事儿呢,您怎就急着把昀磊往昭狱里扔呢?若本次秋闱真的存在舞弊行为,那么作为直接参与者的解元和亚元岂不是更可疑?”
昀磊是李胜屿的字,这字还是宋怀州亲自起的,取的是光明磊落,胸怀坦白之意。
孙少衡没有回答他的话。
不同于宋怀州的急切,李胜屿神色坦然,“请老师、钦差大人明鉴,下官原本在翰林院供职,祖母病危才告假回的维扬。秋闱那几日,下官一直待在祖母跟前侍疾,根本没有接触试题的机会,协助生员舞弊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至于文风的相似之处…”
他顿了顿,“下官不才,而立过半也仅混了个从五品的官。若说唯一的可取之处,便是这生程墨【2】无数。范本刊行后,举国传之,若被被那蒋、封二人见了拿去模仿,倒也不是多稀奇的事。”
孙少衡暗自皱眉:不愧是文人,嘴皮子就是利索。李胜屿是朝廷命官,又是宋怀州的学生,在士子中还颇有贤名。若无证据,他不好随意动他。
之后的一刻钟,孙少衡又审了他几句,见问不出什么,便差人去核实李胜屿的供词了。
随后,蒋其正和封嗣被带了上来。
两人甫一上来唐璎就察觉到了,那个叫封嗣的亚元神情紧张,而蒋其正却是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
看来只能从这个封嗣下手了。
同李胜屿的情况一样,无论孙少衡如何盘问,蒋其正和封嗣都对舞弊一事拒不松口,两相僵持不下时,唐璎看向封嗣,淡淡地开口了。
“封嗣,我是江临的朋友章寒英。”
“妙仪”已死,道信弟子的身份不能再用,为了和江家父子扯上关系,她只好谎称江临的朋友了。
她说话时,孙少衡并未阻止,姚半雪在一旁冷眼旁观,四位考官的目光齐齐向她射来。
席间众人神色各异,探究有之,惊异有之,鄙夷亦有之。
封嗣听到“江临”二字脸色微变,待他抬头看见一名额顶光洁的女尼时,眸中划过一丝愧疚。
唐璎乘胜追击,“江临的父亲以前常说,江临并非天生聪颖之人,能有如今这番成就,全靠他经年来手不释卷、目不窥园。为了多读些书,他每日卯时不到就起了,子时才歇下,十年寒窗,通宵达旦,从未有过一刻懈怠。”
女尼的声音轻柔,说出来的话却重逾万钧,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良心。
封嗣眼中的愧疚之意更浓,移开眼睛不敢看她了。
唐璎拿出了一根圆木:“江临的卧房极其简陋,仅有一条木板、一床漏风的棉被、以及这个圆木枕头。”
“圆木极易滚动,睡着后人只要稍不留神木头就会滚走。木头滚走后,江临的头砸在木板床上便会被惊醒,进而起来继续读书。这圆木,便是他警醒自己爱日惜力、分秒必争的工具。”
这根圆木其实是她从府署后院的柴房里随意找来的。道信曾告诉他,江临有个朋友,是个姓封的少爷,二人关向来系不错,她便想借用这圆木警枕【3】的典故来探一探这位昔日故友的良心。
果然,听完这番话,封嗣的脸上同时出现了悔恨、歉疚、惊恐三种神色,连嘴唇颤抖起来。
唐璎一步步走近他,“听江临说,每逢大考他都会将自己的笔记借给你。”
她将圆木递给封嗣:“你既然承得了他笔记的恩情,那这木头的重量,你敢受吗?”
望着唐璎硬塞过来的圆木枕,封嗣脸色大变,眼眶倏地变红了,他大喝,“江兄是被人害的!鹿鸣宴上,他说的都是对..”
“封兄!”
一旁的蒋其正突然打断他,眼神狠戾,“听说你那在建安的弟弟混的不错,前几日我还听家父说,封公似有将封府再迁去建安的打算。”
他话里的威胁之意甚重,席间众人也都渐渐看出来些端倪。
“放肆!”
孙少衡一拍惊堂木,对蒋其正怒目而视:“本官还没问话,何时轮得到你插言?”
他转头看向封嗣: “你继续说。”
也不知是不是被惊堂木的那一声给吓到了,在孙少衡的目光扫过来时,封嗣竟生生撅了过去,剩下的蒋其正自然是什么都不肯交代了。
唐璎暗自懊恼,看来在封嗣醒来之前,一时怕是难以找到别的突破口了。
蒋其正则一脸坦然,大言不惭道:“大人明鉴,小生从未有过舞弊之举。若大人不信,尽可去贡院将小生的答卷取来一观。”
生员的答卷姚半雪此前都是检阅过的。他和封嗣的那两张,除了内容与李胜屿的行文风格类似外,当时并未发现任何不妥,也无怪乎他会这么有恃无恐。
孙少衡看了他一眼“你的答卷本官自然是要查的,不过在此之前…”
“来人!”
两个侍卫应声上前:“在!”
“将蒋举人带下去,好好’问讯‘一番。”
“是!”
锦衣卫闻风丧胆的名声蒋其正是听过的,他惊恐中犹带不服,急道:“大人这是打算屈打成招吗?”
“是又如何?”孙少衡笑了笑, “且看看你身在何处?”
蒋其正环顾四周,随即明白了孙少衡的用意。不同于姚知府问话时用的正堂,孙少衡特意将此次刑讯的地点设在了二堂,便是从一开始就存了不想公开的心思。
当然,孙少衡想必也是算准了他来日即使出了牢狱,也会因为畏惧锦衣卫的权势而不敢乱说话,才敢如此行事。
蒋其正咬紧了牙关,偷偷扫了“那位大人”一眼,见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显然是没有要保下他的打算,不由心下一片冰凉。
他还欲狡辩,孙少衡却不想再听了。
“带走。”
蒋其正被带下去后,案子还得查,孙少衡吩咐属下:“去将蒋其正、封嗣、江临三人的答卷取来。”
三人的答卷一大早就被他命人从贡院调了过来,此时正放在府署内由专人看管着。
片刻后,一名锦衣卫将答卷取来呈给了他。
孙少衡: “拆了。”
这话一出,陆景山头一个反对:“孙大人,我朝明文规定,除落榜考生外,其余生员的试卷向来不得轻易拆阅,姚大人上回亦是禀明了圣上才有了阅卷的资格。”他摇了摇头,“老夫以为,孙大人此举甚是不妥。”
孙少衡只扫了他一眼,强硬道:“给我拆了!”
刀笔士:指文人。
程墨:刊行官撰或中举考生的范文。
圆木警枕:即用圆木做枕头,人在睡着后圆木滚动,头砸到木头上以保持时时被惊醒,是司马光读书时用的方法。作者不建议大家这么做,容易精神失常,头部也会被创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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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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