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固安远起身,双眸蕴着自责和愤恨,“是我太天真,竟没想过你会如此下作!”
段子殷倒也真不客气,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对啊,何为你如此蠢笨。”
沉固安远此刻就算想要向众人揭穿他。
大抵也只会被曲解成:后悔认输,想借个由头寻段子殷错处,落得个既要又要的名声。
再者,方才认输已经耗尽了他所有勇气,已无力面对众人的审判,只得自嘲笑叹,“笑话看够了吧。”
“真生气了~”段子殷见沉固安远面若寒霜,故意侧目,不看自己,再次出言,“你真的生气了?”
沉固安远哼笑一声,“还请段公子玩闹够了,休要再纠缠于我。”
段子殷撇撇嘴,“你真的信她会爱上我,还会因我的一句话,削发为尼?”
沉固安远敏锐的捕捉到了其中的反意,终于舍得拿正眼看段子殷,眼里多了几分探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迎面飞来个什么东西,沉固安远下意识伸手接住,摊开一看,是个破石子。
顿觉上当,面红耳赤,将石子往地上一掷,“耍人也该有个限度!”
段子殷脚尖触地,飞身向前,手背紧贴地面,手掌接住了那石子,稳住身形,负手而立,颠了颠手中的石子。
“诶~不能冤枉我吧,这回可没耍你,你不妨仔细看看。”再次将石子扔进沉固安远手里。
沉固安远半信半疑,指尖摸索着,真的摩挲到几处坑洼,再细细探去,竟是用簪子雕刻的四个字,“安郎勿挂”。
仔细看,底下还有行小字——“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沉固安远愕然抬眸,“这?”
“自然是你表妹托我给你的。”
段子殷还以为沉固安远这副眉头轻蹙,嘴巴翘得能吊起一壶酒的模样是不相信,“她心系山河,并不拘泥于情爱。”
“你若不信不妨去问问远洋航渡的商贾,前两天是否有借我名号的少年登船...”
沉固安远打断了段子殷,眼底是掩盖不住的失落,“我信,我知道她绝非旁人口中那种人...”
是表妹的字,没错,沉固安远绝不会认错,青梅竹马互相扶持多年,怎么可能会认错字。
怪不得,怪不得她平日里最喜欢收藏什么江山社稷图,最喜游湖泛舟。
正因如此沉固安远才多了几分落寞和伤感,表妹宁可把这些东西托付给段子殷这个不过仅见过几面的人,也不肯直接交与给数年来朝夕相处的自己。
红了眼眶,“可她为何如此不信任我,这事从开始便能同我商议,我又怎会为了一纸婚约困住她,怎会让她毁誉至此?”
段子殷顿了顿,继而仰天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你又笑什么!”沉固安远是真多了些怒意,搞不懂这人,分明自己是真心实意的,有那么值得嘲弄吗?
段子殷眼尾飞挑,绕着沉固安远踱步一圈,“哈哈哈...你表妹真是料事如神,你猜猜她怎么同我说你的?”
沉固安远视线跟着段子殷转,说不好奇肯定是假的,“怎么说的...”
“‘我那痴性儿的表哥啊,若是知晓我远遁之心,定要担下所有骂名。”
“宁肯背弃宗族亲缘,受千夫所指,也要将过错尽数揽于己身,以移情别恋之名成全我。’”
“还千万嘱咐你,‘另寻良配’。”段子殷着重咬着“另寻良配”四字。
“那她呢?”沉固安远呼吸紧促,话到嘴边又哽住,旁人贬损的话在他脑海中浮现,但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段子殷屈指弹在沉固安远皱得梭起的鼻梁,“你这蠢货!你屁股一撅,她就知道你要放什么屁。”
“你倒是看不懂她一点么?”
“她要真怕人嚼舌根——别说游历山河,怕是听见外头狗叫都得吓得缩回闺房。她心有定力,不惧风雨。”
段子殷双手环抱胸前,头稍稍后仰,半垂下眼眸,上下扫视沉固安远,“哪像你,给你十个胆子,你也不敢这般活一遭。”
沉固安远神情窘迫,下意识抬起手,想要反驳,却无从说起,他的确说对了,沉固安远哪有这个胆子。
抻袖背手,发泄心中的不快,“既如此,你好好同我说便是,为何几次三番戏弄我?”
段子殷啧啧两声,摇着头,“你表妹两天前才登船,若提前告知你,岂不让你去拦路。”
“况且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你我的赌局上,不正是她出海最好的时机吗?”
段子殷颇为得意,“说起来,你还得好好感谢我。”
沉固安远嘴角抽搐,“那还真是谢谢你。照你这么说,方才比试,为何要让我赢?”
段子殷两手一摊,耸耸肩,“好玩而已。”
“好玩?”沉固安远不可置信的喃喃了几遍,深吸口气,强压住怒火,“那你怎么预料到我会认输的,若我没认输,你要怎么兑现诺言?”
段子殷面不改色,“什么预料,我当然不知道你会认输。”
沉固安远眉梢微微下压,“你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哪怕你真的赢了,我也不会兑现。”
段子殷这话十分坦荡,没有半点歉意,“信守诺言的都是君子,我是君子么?干我屁事~”
沉固安远手捂着胸口,手随着胸膛剧烈起伏,着实被气的不轻,“你...表妹怎会将重要之事托付给你这种混账!?真是不可理喻!”
段子殷双眸浸满玩味,频频咋舌,“可惜啊可惜~表妹还叮嘱我,要照看你。半个月过后,宫里召见你,我必要跟着的。”
“...宫里召见我?”奇了怪了,沉固安远怎么没听说过还有这事。
段子殷故作口误,双唇翁张,指尖半掩,“哦对~忘了这事你还不知道。”
“你少卖关子了,直接说不行吗?”
段子殷抿唇挑眉,伸出食指晃了晃,抛下句,“天机不可泄露”,转眼跑的无影无踪。
气煞沉固安远也!既是什么天机,一开始就别提啊!提了又不说完!白白吊人胃口!
沉府门前大街,挑着扁担的商贩高声吆喝,“卖甜酒嘞!卖甜酒嘞!”
“吁——”沉固安远拉住缰绳,几声踢踏后,翻身下马,迎面撞上了出门的两位哥哥。
见两人穿戴齐整,颇为正式,不禁问道:“大哥,二哥,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去哪儿?”二哥横眉冷眼,“自然是去寻浔阳公主,替你做主,问那姓段的讨个说法!”
沉固安远心中咯噔一下,偏又在这两个哥哥跟前,不敢造次,压低了声量,“不行...”
二哥厉声惧色,“有何不行?!”
“往日我们苛教你,不许你逾矩,可没让你被人欺负到头上,还委曲求全!”
“分明是你赢了比试,他竟还逼迫你认输!”
沉固安远总算明白,这两人是误会了,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并非如此,的确是我技不如人,这才认输的。”
大哥终于开口,眉眼冷冽,“不必多言,你在家等我们的消息便是。”
“这姓段的,真以为我们沉家人都死光了,任他欺负?”好歹沉家祖上也富过,这么些年,还是有些声望的。
二人不顾沉固安远的阻拦,牵过家仆递来的缰绳,眼看就要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沉固安远火急火燎,快速三步并两步上前拽住大哥的手腕,脱口而出,“其实...是我和段子殷做了个交易。”
“他并没逼迫我。”
大哥转头看向二哥,示意先等等,二哥虽心有不甘,还是照做,“你且细细说来。”
今天下大致分为两党,以段家柳家为首的二皇子雍王党,以及以浔阳公主为首的太子党。
当今天子本是个偏远封王,可惜其兄上位后大肆处决皇室宗亲,不到一年病逝。
偏还没留下个子嗣,故兄终弟及,皇位落在了当今天子头上,算是走运。
而浔阳公主则是天子还是封王时,与发妻第一个诞下的孩子,对其极为宠爱。
以还是封王时的封地浔阳赐名,名为浔阳公主,甚至特许浔阳公主不用前往封地,而是留在皇宫,参与朝政。
沉固安远咽了口唾沫,“半个月后,宫中将会派人召我入宫,按时间推算,应当为了争储一事。”
“当然也包括我们站队的浔阳公主,还有些详尽的东西,他之后也会一一告诉我,这便是我同他做的交易。”
既然是争储,拼的是什么?拼的是人。谁能选出更多的人才,就更有机会在这场斗争中胜出。
因此,浔阳公主必然会着手拔擢人才,届时只要把握好机会,就是沉固安远乃至沉家的出头之日。
沉固安略微错乱的呼吸出卖了他的紧张,其实这消息他也拿不准哥哥们是否知情,更别说真伪。
二人闻言,对视一眼,二哥眉眼蕴着几分疑惑,“浔阳公主怎么可能将如此之事告知与他?”
“是...是太子同段子殷说的。”原因么,自然是因为段子殷是太子表弟。
柳家不愧是世家,族中女子,既嫁天子,又嫁重臣,说来,天子和段父还是连襟呢。
话刚出口,沉固安远心跳蓦然漏了半拍,因为这话有个十分明显的漏洞。
若往远了扯,其实段子殷也算雍王表弟。毕竟太子和雍王生母都是柳氏,不过此柳氏非彼柳氏。
太子生母柳氏难产而亡,后又来个小柳氏,诞下了雍王。
小柳氏势力渐长,柳家自然更加支持小柳氏之子雍王,太子自然也就沦为了弃子。
只不过没想到这颗弃子被浔阳公主给捡了。
沉固安远头脑快速思索,试图想出一个合理解释时,大哥抬手示意二哥不必再问。
清了清嗓子,“若你说的是真的,我们不强求你告诉我们详尽的内容。三日之内,只需你告诉我们哪一天,我们就信你。”
沉固安远松了口气,知道这是暂时糊弄过去了,当即应下。
大哥语气骤然冷了七分,“你若敢欺瞒兄长,别说那姓段的,就连你也得给我滚去祠堂跪着。”
沉固安远哪敢说个“不”字,汗流浃背也得点头如捣蒜。
其实按理说,罚跪祠堂这种话不该由当哥哥的来说,可沉家情况特殊,父母因病先后早逝。
况且哪怕是二哥也比沉固安远足足大了17岁,说他是两位哥哥一手带大的也不为过。
胡话是这么稀里糊涂放出去了,可还得兑现啊,敢糊弄两个哥哥,那便是死路一条,不对,会比死还惨。
沉固安远窝在书房,头磕在桌上,敲的“邦邦”响,翻来覆去,哀叹声不绝于耳,哪得个愁字。
自己前脚刚同段子殷说,“休要纠缠于我”,后脚就找上门,可不是打自己脸嘛。
脑海中浮现出段子殷那张洋洋得意的脸,浑身一颤,缩起脖子,抖落掉满胳膊的鸡皮疙瘩。
他宁可去大街上赤果果狂奔,也不愿意再拉下脸去找段子殷!
...好吧...
他必须承认,去大街上果奔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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