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子殷无心此事,故沉固安远独自前往。
虽说是段子殷无心此事,沉固安远却心中明白,不止是无心这么简单。
其父丞相段枭便是挑起此事之人。
纵使段子殷和浔阳公主、太子私交再好,再受宠,此刻去,也未免太过惹眼,难保不生怨怼。
再者,又置其父于何地呢?
沉固安远和段子殷二人心知肚明即可,不必点破。
得宫人传话,浔阳公主特令姜韫玉来领沉固安远入内。
半只脚刚踏入浔阳宫,一股格外低沉死气扑面而来,来往宫人无不低眉沉肩,垂首快步。
原是浔阳公主下令摒退众人,与太子商议要事。
二人行至堂前,一声怒喝伴随着案几被敲的震天响,“这帮狗东西!我说怎么这么安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听出是太子的声音,沉固安远大气也不敢喘,低眉顺眼,生怕触了霉头。
浔阳公主靠着椅背,闭着眼,皱着眉,揉着太阳穴,长叹一口气,“行了,吵的我头疼。”
“微臣拜见浔阳公主殿下、太子殿下。”
太子极为不耐烦的挥手,示意沉固安远起身,身旁还站着个面色苍白,极度清癯的少年,虞椿龄无疑。
沉固安远隔着老远都闻到了虞椿龄身上清苦的药味。
表明来意后,见浔阳公主深以为意,十分识趣的告退,不再打扰几人商议。
走出不远,隐隐约约听见,“微臣有一愚见...”沉固安远不禁放慢了脚步,竖起了耳朵。
“解铃...咳咳还需系铃人。”听这咳嗽声,是虞椿龄。
沉固安远微微蹙眉,甚是不解,系铃人?雍王党?怎么可能呢?难道有什么法子能让雍王党主动替浔阳公主太子澄清么?
沉固安远再想听接下来的话,可惜,已走出太远,彻底听不见了。
这晚,沉固安远百思不得其解,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很快,一则消息,传入宫中。
万锦城城主胭筠上吊自尽,临终写下血书,大意为,一切皆因自己贪婪,大肆宣扬政绩,妄图升官进爵。
不料引发如此塌天大祸,牵连数条人命,心中惶惶不安,故畏罪自裁。
浔阳公主借此主动将原本由其治理的万锦城交由天子处置。
沉固安远恍然大悟,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是指流言是从万锦城传出的,那么系铃人就是万锦城城主。
弃车保帅,割舍万锦城城主,彻底将浔阳公主和太子摘干净,再将万锦城交由天子处置,以示自己绝无异心。
虽不知能否彻底打消天子疑虑,可明面上,不能落人口舌。
彼时,沉固安远刚退下,药味弥散在空中,充斥着整个正堂,“微臣有一愚见...解铃...咳咳还需系铃人。”
太子眉头紧紧纠缠在一起,拧成结,“疯了么?柳仕明那帮人怎么可能会帮我们?”
浔阳公主的指甲从太阳穴轻轻划至脸颊,“你指的是万锦城?”
虞椿龄微微躬身,“正是,由何处起,由何处灭。”
姜韫玉有些迟疑,“虞哥哥的意思是,牺牲胭筠姐姐...”
太子怒而起,“因为无中生有之事,已经搭上了凌家满门,如今还要再搭上一个胭筠么!”
当即,他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重,缓了口气,“如此,岂不令手下之人寒心?”
“无为何尝不是一种为,我们问心无愧,时间久了,也就揭过了。”
虞椿龄咳得愈发厉害了,忙从袖中拿出帕子掩住,姜韫玉也踮起脚,努力探出手,拍着他的背。
太子眼瞧着雪白的帕子上落了几分红,欲言又止,到底是多了分歉疚。
待虞椿龄擦干嘴角的血迹,闷咳两声,“太子殿下,微臣知道您仁厚,可,圣上已拿凌家开刀,不止是心有嫌隙,更多是示威。”
“若此时无为,难保圣上不会认为是故意作对,还请二位殿下三思。”
太子拧着眉,将脸别至一边,“全凭阿姊定夺罢。”算是妥协了。
浔阳公主双目紧闭,胸膛剧烈起伏着,胭筠是她多年培养,德行兼备,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如今要放弃,于她而言,不亚于割肉。
姜韫玉见其为难,出言解围,“公主殿下,道不如先问问胭筠姐姐的意见?看看胭筠姐姐有何见解?”
说是问,实际上不过是换个体面的办法,让胭筠“自愿”牺牲罢了。
浔阳公主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显然已有了定论,“昭胭筠入宫罢...”
然而,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
最终来的却不是胭筠,而是胭筠的贴身侍女,欲语泪先流,“启禀公主殿下...胭城主留下血书....已自裁了...”
“什么?你说什么?!”
侍女泣不成声,颤抖的扯下头上的发簪,一张掩藏在发髻中,经过数次折叠的纸悄然落下。
然而此时她已哭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这是...胭城主...”
浔阳公主猛地抓起那张折成拇指大小的纸,急迫的层层展开。
“见字如面,还请殿下恕卑职愚钝,思来想去,最终只想到这个方法。”
“卑职始终坚信,终有一日,您会站在这天下之巅。”
血溅如落梅,短短两句话,道尽衷肠。
她胭筠从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太阳并不会因为一个人或是一群人的逝去,不再升起,当日光再次照耀在这片土地上,新的一天,照旧开始了。
沉固安远顿悟过后,是惋惜,不止是惋惜胭筠,更是万锦城。
胭筠自不必说,其却有真才实干。
再者,万锦城分明是浔阳公主亲自治理,才能让其从荒地一跃成为名副其实的“万锦”。
如今拱手相让,换他人接手,是好是坏谁知道呢?
总之,这场由雍王党挑起的猜忌,算是以胭筠之死告一段落。
一日,两日,众人议论得轰轰烈烈;7日后,还有人惦记;一月之后,早已被抛之脑后,无人问津了。
沉固安远呢?可就倒霉了,这些事情仿佛盘旋在他头顶的利刃,随时都有可能落下。
纵使因为凌家、胭筠之死感受到了危险,可,他在这宫中,他不过闲散小官,究竟要做些什么呢?能做什么呢?
他也不知道。
白天有段子殷在,玩闹起来,总能叫他忘却烦恼,一旦到晚上,就原形毕露,辗转反侧。
于是,白天玩乐,夜里忧愁,又懊悔,如此往复,变成死结,越系越紧。
这天夜里,沉固安远依旧翻来覆去,低声哀叹,愁上心头。
“哗啦”一声,祝其卿掀开了身上的被子,极为不耐烦,“啧,你别再叹气了,很吵。”
沉固安远也知道自己理亏,缩了缩脖子,掖紧了绵褥,将头埋进绵褥,“实在抱歉...”
屋外冬风呼啸,屋内呼吸浅浅,半晌,沉固安远还是无法入睡,探出头来,一双漆黑的眸子堙入黑夜。
“你因何叹?”
祝其卿突然开口,把沉固安远吓得一抖,平日里完全搭不上话的人,竟然主动切问?
不过难得有人能在忧愁之时,问出这话,于沉固安远而言,也算是种宽慰,不由侧过身,面朝着祝其卿的方向。
“我总觉着,我们不应该在此处蹉跎...”此话出口,沉固安远又觉着不妥,两人相交甚浅,说这些做什么?
当即翻过身,背对着祝其卿,“...不说这些了,太晚了,快睡吧。”
原以为,以祝其卿懒散的性子,二人的交谈到此应结束了。
“蹉跎?清净不好么?”
祝其卿都开口了,沉固安远也不好再装聋作哑,“倒也...不是不好...”
沉固安远心中想的是:我们在这儿闲散度日,保不准外头变了天。
万一跟凌家似的惨遭横祸,亦或是投靠之人失势,定会被清算,下场惨淡。
但他不能这么说,这也太直白了,即使是实话,那也显得太自私了。
从古至今,世人皆标榜舍生取义,怎么能权衡利弊呢?纵使真怕,也得埋心底。
于是,他斟酌再三,换了种好听的说法,“我们既入朝为官,当以天下为己任,为百姓谋盛世,而非困在这一隅之地,整日闲散度日。”
祝其卿闻言坐起了身,喝了口水,又躺下了。
“盛世尚有饿殍,乱世亦有朱门。”
“要我说,管什么为民请命、身前身后,就做个凡桃俗李,各扫门前雪不好么?何苦为难自己?”
沉固安远微微张口,又合上,细细想来,竟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即使,这和他原本之意南辕北辙。
同时,也对这个整日睡大觉的祝其卿多了几分好奇,明明是东坊之人,却不混迹苦行居。
说他是个庸碌之辈,却又说的出“盛世尚有饿殍,乱世亦有朱门。”这种话,不像是个脑袋空空的草包。
沉固安远正想问他这番高见如何得来,深深浅浅的呼吸声已盖了过来,祝其卿背身侧卧,看样子是睡下了。
见势沉固安远也闭上了嘴,挪了挪身体,在屋外冬风“咿咿呀呀”唱呵下,渐渐阖上眼,入睡了。
殊不知,近在咫尺的邻床之上,仍有一人未眠,目光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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