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固安远一言不发,冷漠的目视,尽管他知道,此案能翻盘,刘启绝对是最大功臣。
对于刘启,必然得赏,而且还是重赏,不仅重赏,还得重用,赏罚要分明,既然有功,必然得重赏。
否则谁还会愿意替自己卖命呢?
至于重用,那纯属是没招了。
整个府衙上下就这么些人,石敬虽说不效忠于沉固安远,但也是实打实维持府衙的秩序。
如今石敬一走,事繁业重,不能再少人了,何况还是刘启这种身居要职之人。
但是,怀疑的种子却在心中悄然埋下,有李悟这个前车之鉴,他还真是没法完全信任。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并且,石敬说的并不是全无道理,刘启连自己的“亲人”都能出卖,还有什么不能出卖的呢?
纵使沉固安远不说,有人也看出来了。
谁呢?
段子殷。
直到一张熟悉的脸都快贴到沉固安远脸上,他才猛然惊醒,眨巴眼,“你什么时候到我旁边的?”
段子殷挑眉,“还不是你想的太入迷了...”顿了顿,盯着沉固安远的眼睛,“你担心石敬说的成真?”
沉固安远眼神不觉闪躲,这话着实把他问住了,他的确是这个想法。
但是,刘启是段子殷推荐的人,怀疑刘启,那不就是怀疑段子殷嘛,这话沉固安远实在难以启齿。
段子殷比了个割喉的手势,“有什么好担心的?倘若他敢暗地里耍什么小动作,我保准宰了他。”
有这话,沉固安远心安了,区区一个刘启,怎么能比自己和段子殷之间的感情?更别说影响。
沉固安远面上浮现笑容,掩面轻咳几声,憋了半天,憋出来个,“嘿嘿”。
二人交谈间,李悟已经被人解押至前。
同样是被捆绑押解前来,相较之下,李悟就显得格外淡然,哪怕是拿掉口中的布,仍旧跪地垂首,沉默不发。
比起石敬,也算李悟有骨气。
若他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沉固安远说不定还真会心软,但偏偏,他是“主动投诚”。
卖主求荣,没有任何辩解可讲。
“你且说,几时出卖我?因何出卖我?”
前一问,答案沉固安远早就从临相公口中知晓,故意这么问,就是想知道,李悟究竟会作何回答。
然而,回答沉固安远的只有沉默。
此举无疑是火上浇油,惹得沉固安远更加眉头紧皱,极为不快,“哑巴了?敢做,不敢认?”
李悟是这局中,最为致命的棋子,可以说,若不是李悟,沉固安远绝不会如此轻易落入邓老爷等人的圈套。
段子殷蹲下身,笑嘻嘻的推搡李悟的肩,“不说?”
不说?有的是办法让你说,段子殷站起身,拍拍手,“来人啊,去把他的外甥押来~”
段子殷要干什么,沉固安远很清楚,无非是以亲人的性命要挟。
不出半柱香,原本被踢出府衙的李悟外甥又被提溜回来,见这场面,跪在地上,一个劲的求饶。
段子殷故意将其拎起,立在李悟眼前,“你若是不说,你这外甥可就要遭殃了。”
“舅舅...你救救我!我还不想死呀!”
只是,任凭外甥如何求情,李悟始终不为所动,依旧默然垂首。
段子殷也不再废话,“拖下去,杖责一百。”
眼看外甥被众人拖拽至门口,即将面临酷刑,李悟终于开口,“此事乃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
“沉大人,向来仁厚,定不会连坐伤人。”
他这话说的笃定,让沉固安远心中愈加淤堵,死到临头,竟然还在想着怎么给自己使绊子!
不就是想故意想给沉固安远戴高帽,不放就是小心眼,赌沉固安远不得不用放人来证明自己的确“仁厚”么?
“沉大人!求您网开一面放我一马吧!”李悟外甥的求饶声断断续续的从远处传来。
沉固安远背过身,深吸一口气,“等等!”
李悟赌对了。
今日立威也立够了,太过严苛只会适得其反。
何况,李悟外甥没有插手此事,沉固安远还真没法像处置石敬、临相公似的,心安理得的降罪于他。
既然处罚是段子殷号令的,必然得由其收回,沉固安远贸然出言,岂不太下面子。
再者,沉固安远也没那个胆子。
趁着众人等候示意,沉固安远小跑至段子殷跟前,不觉压低腰身,悄声试探,“要不...少点,就二十板子罢...”
沉固安远频频瞄着段子殷的眼色,见其不语,生怕惹恼了,忙辩解,“主要是厉法过犹不及...”
“不如把这八十板子一起加到李悟身上,你觉得可行吗...”
见段子殷迟迟不开口,沉固安远再次改口,“其实不改,一百大板也行...我就是说说...”
段子殷就是有气,在沉固安远一退再退的“攻势”下,也消气了,“你想好了,放过这人,李悟绝不会再开口。”
言下之意是:李悟极有可能是嘴上逞能,真动手,指不定就开口。但是改板,李悟一定不会开口。
沉固安远抻思良久,还是摇摇头,“诶...罢了罢了...不知道这个原因又怎样呢?”
其中当然有不忍,但,也是权衡利弊下,做出的最好选择,现下主慈,博得府衙上下人心更重要。
何必因为个背叛的理由,落下个苛厉的印象?而且李悟也不是一定会开口,得不偿失嘛。
段子殷当即改令,杖责二十。
李悟外甥喜极而泣,跪下磕头,连连谢恩。
轮到李悟,沉固安远可不会再手软,“将这个卖主求荣的乱贼,拉出去,乱棍打死,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李悟也不知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还是认命,总之没有反应,跟没听到似的。
他越坦然,沉固安远心里越憋屈和不甘、愤怒,明明是他对不起自己,到头来,竟表现得比自己还淡然!
究竟有没有身为人的荣辱之心?
临到头,眼看李悟被架住,即将押下去,放缓语气,再次发问:“我以德报怨,放你外甥一马。”
“倘若你还有些良心,便告诉我,你究竟为何出卖我?”沉固安远姿态已经放得不能再低。
然而,这话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甚至像一巴掌,狠狠扇在自己脸上,沉固安远气不打出来,既如此,那就到阎罗殿再说吧!
“拖下去!”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横插出列,“启禀沉大人,我知道李吏员背叛您的原因。”
声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沉固安远微微蹙眉,三分疑惑七分探究的看向来人,怎么又是你?
刘启胸有成竹,立于人前。
沉固安远与段子殷对视一眼,而后命人先将李悟留下,示意刘启继续说。
“李悟此举着实忘恩负义,为人不耻。但,究其根本,他也是为自保,求安稳求安定。”
沉固安远心下涌起几分不悦,此话虽然唾骂李悟,可“但”字之后才是重点,这不就是在替李悟找补么?
这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指责自己做的不够好么?
“何出此言?”
刘启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询问:“倘若您政绩斐然,在乾州能待几时呢?”
待几时?政绩斐然自然不会待多久,必然是升迁,调离乾州,再替换新的知县来。
刘启:“一朝天子一朝臣,一任知县一任吏,您是离开了,可我们却不会离开,将来还是得面对留在这儿的乡绅...”
刘启点到为止。
“一朝天子一朝臣”字面意思,天子更替,底下的大臣也会由原来的老臣替换为新皇信任的新臣。
同理,“一任知县一任吏”。
就好比沉固安远到任知县,迅速将自己信任的李悟扶持上位,暗用刘启,以抗衡石敬。
不同的是,知县在任的时间可比皇帝不稳定得多,升迁调任是家常便饭。
何况,还有乡绅,足以抗衡知县的存在。
知县会调任,但是,乡绅却不会离开,如果现在因为知县而得罪乡绅,倘若知县一离任,换新人来。
谁能保证新知县不会与乡绅同流合污呢?
就算新知县高风亮节,那下一任呢?下下任呢?谁能保证?
届时得罪了乡绅的,还有好果子吃么?李悟正是出于这种考量,宁可得罪沉固安远,也不愿意得罪乡绅。
这回换到沉固安远沉默了,他还从未想到过这点,并且,正因他和李悟行事性情极为相似。
所以,换作他是李悟的位置,他还真不能保证,自己是否会做出与李悟同样的选择。
但凭这点来看,李悟的背叛,也并非不能理解。
理解,就生恻隐之心,念及李悟没投诚之前,对自己也算尽心,走到这一步,谁都不想看见。
方才的怒火,尽数化为了扼腕叹息,事到如今,无论是李悟或是自己,都已经没有退路可言。
半晌,看向李悟,“你可有话要说?”
李悟终于昂首,展臂磕头,“我为了一己私欲,恩将仇报,没什么好替自己狡辩的。”
沉固安远眉心微拧,“这么说,他说的的确属实?”
李悟将身体压得更低,几乎贴在地上,字字恳切,“是,还请大人立刻行刑,以儆效尤。”
这可是关乎性命的大事。
但凡李悟有丝毫的迟疑,或者借此求饶,沉固安远都会认为,他不过是借旁人之口,为自己开脱。
沉固安远沉默良久,最终下令,“杖责一百,逐出乾州。”
虽说李悟事出有因,但其叛主之行若不严惩,将来旁人效仿,对沉固安远也不利。
所以纵使沉固安远动了恻隐之心,也必须下狠令,当然杖责一百,比起直接杖毙已是留有一线生机。
能不能活,全看命运造化了。
“罪民李悟,叩谢大人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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