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第七十九章 哀叹

沉固安远又何尝不知道自己“瞻前顾后”呢?说得好听是“瞻前顾后”,说难听些,很多时候,就是“优柔寡断”。

他现在这样打太极,希望两头不得罪,说难听点,那不就是人人喊打的“骑墙派”嘛。

所谓“骑墙派”,就是摇摆不定,见风使舵的家伙。

保不准,适得其反。

如若段父是个小心眼,觉得他没有接受恩惠,不是自己人,暗中记恨。

又或者,万一哪天段父与柳拜勾结之事败露,浔阳公主觉得他没能将所有事全盘托出,对他心怀芥蒂。

岂不两头都得罪了?

并且,为了两方不得罪,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束手束脚,别说出头了,保证不出岔子就不错了。

当然,其实怎么说都能扯出理由来,只看你所想究竟偏向哪边,显然,沉固安远心里还是偏向都不得罪。

何况,道理都懂,做又是另一回事了。

性格如此,他想改,也难嘛。

何况相比于以前,与段子殷相处久了,潜移默化,已经改了不少,只是单他自己,还是经常拿不定主意。

再说,段子殷这话算骂么?

根本不算。

沉固安远又不傻,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其中的关切?迟疑开口,“可是...”

被段子殷一句话堵回去,“可是什么,哪有那么多好纠结的,船到桥头自然直。”

两人相处得再久,也始终是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想法。

譬如沉固安远习惯居安思危,段子殷则习惯兵来将挡。

能说谁有错么?

其实谁都没错。

沉固安远还真下决心了,不过不是快刀斩乱麻,而是,还是坚持:和稀泥和到底。

你段子殷让我不顾及你,我就能不顾及你么?不可能的啊。

当然,这话沉固安远绝不敢明面上回嘴,回了那不得吵起来?既然不想吵,必然有一方要退让。

于是,干脆抿着嘴,做小伏低。

段子殷还真就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见其时不时可怜巴巴的抬眼偷瞄自己,想气也气不起来了。

再加上,段子殷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到半个时辰,俩人又和好如初。

段子殷也没待多久,他本就是闲的没事干,四处晃悠,顺道来看眼沉固安远,真要他在这死气沉沉的六科直房待着。

跟下狱也没啥区别,他待不住。

眼看段子殷走,沉固安远别提有多高兴了。

倒不是他不想段子殷来,实在是这地儿人密,比不上曾经在宫中任闲官的时候。

也就是运气好,正巧秋税因着忙。

好不容易避过风头,沉固安远可不想再一次经历成为众人的焦点,被议论纷纷。

而且,沉固安远最担心的便是:下次段子殷也像这样闯进来,让旁人抓个正着怎么办?

该怎么解释?

其实,沉固安远这属于是瞎操心了,段子殷与他相处这么久,能不知道他心里那点小九九么?

今日虽然贸然前来,但也是仔细观察过的。

要说,这俩人,是各有各的用心。

俗话说:上传下达。

段父通了气,柳拜自然会给沉固安远安排妥当。

次日一早,沉固安远打眼一瞧,便发现柳拜杵在自己的位置旁。

也没太惊讶。

沉固安远还琢磨呢,柳拜表面功夫还做的挺足,明明这么清闲,还来这么早,这不是装给别人看么。

只是,还没来得及打招呼,柳拜先一步指向桌上格外扎眼的文册,简单支会,表示这就是沉固安远要负责之事。

也不等沉固安远继续详细过问,竟然转身就走,走也就罢了,走到一半,竟然还回头瞥了眼沉固安远。

这就很诡异了。

更诡异的是,沉固安远瞧着柳拜的眼神不太对劲,完全不像是先前的气定神闲,像是...同情。

觉察到这点的沉固安远不寒而栗,下意识看向桌上的文册,谅他是块木头,也猜到这里头绝对有鬼了。

户科负责的事又不止账目,万一是什么他全没接触过的硬茬,怎么办?啥都不懂,那不两眼一抹黑么。

到时候净给别人添乱。

惴惴不安中,翻开一看。

沉固安远傻眼了。

好家伙!

这上面竟然就是当今淮南地区,也就是黄河泛滥最严重地区,近五年来的所有赋税、户口、支出等等。

十分详细。

段父竟然特地给他安排负责此事,这不得来全不费工夫么。

正好,趁这个好机会,彻底调查一番,看看水患民况,究竟有没有段父说的那么严重。

这明明是好事,沉固安远却高兴不起来,甚至心里十分不踏实,落不了地,总觉着其中有什么问题。

就凭柳拜在官场沉浮多年,以他的反应来看,这怎么可能会是好事?

不过,现下也辨不出个所以然,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

眼下第一步,当然是做好沉固安远分内之事,将淮南地区的情况,给调查清楚。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吓一跳。

沉固安远料到过水患会很严重,但没想到过会有这么严重,淮南地区竟然在短短五年内,发生了三次大旱,两次大涝!

几乎是没消停过!

民生凋敝,人丁更是锐减至先前的五分之一。

而这期间税收不停,不仅如此,就拿淮南地区和沉固安远管辖过的乾州做对比。

同样大的地方,在与乾州人口相差近十倍的情况下,税收竟然可以保持只差两倍。

也就是说,百姓本就颗粒无收,自身难保,竟然还要加倍掏空家底,给朝廷上供。

这交的哪里是税啊?分明是百姓的骨血啊!这也就他们敢报,沉固安远都不敢看。

这不胡闹么?这样下去,百姓小命都不保了,能不反么?能不闹么?

带着这种哀叹,沉固安远继续往下查。

一个更让他觉得匪夷所思的事情出现了,江淮地区今年的秋税,他翻来覆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

这又是怎么回事?

沉固安远又不是闭门造车的人,不懂,那就问嘛,这一问,还真给他问通了。

一切都解释的清楚了。

要说,朝廷就是再蠢,也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怎么可能眼看淮南地区乱成这样,还敲骨吸髓。

这不是杀鸡取卵么?

只有一种可能:朝廷根本不知道。

原是淮南地区的官员因为害怕治理不周,被问责,于是互相包庇,串通一气,将此事瞒了下来。

对上只称小问题,对下继续压榨盘剥,心怀侥幸,想着熬熬,指不定就好了,试图蒙混过关,维持体面。

没想到,事态进一步扩大。

也就在沉固安远一年多前,当时还在宫中任闲职,与浔阳公主通报黄河决堤之事。

正是事态失控,百姓暴动之时。

只是当时,旱涝并未暴露,摆在明面上的,正巧是负责黄河堤坝修筑之人,侵吞擅款导致决堤,引发民变。

因此这帮官员便推波助澜,将其他民变也归咎于此。

这事,还真被他们给瞒下来了。

但,藏得过初一,藏不过十五,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每年两大税,分别是春税和秋税。

今年,因繁重的春税,再次爆发民变,这回,他们没了借口,彻底压不下来了。

数人下狱,乃至问斩。

故,为了安抚民情,天子不仅派人前去赈灾,并且下令免除淮南地区所有赋税,直到天灾结束为止。

所以沉固安远找不到秋税,是因为,今年压根不用收秋税。

也就是沉固安远远在乾州,消息不灵通,加之春税时,他自己也忙着收税呢,这才不知晓这些事。

尽管了解这些缘由,沉固安远仍然没有懈怠,相反,更加细致的核对,生怕其中有什么差错自己没看出来。

不仅如此,沉固安远还将文册重新誊抄保存,留下誊本,以免日后原册丢失或者出什么岔子,有嘴说不清。

别说,这是个体力活,等沉固安远将文册誊抄完,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整个六科,也大都把各自的任务完成了□□。

一时间,整个六科就跟春天化冻后的湖水,活络了起来,闲时唠嗑,困时打盹。

也有不少主动跟沉固安远搭腔唠嗑的。

对此沉固安远还挺意外,毕竟他来时,大家都埋头苦干,气氛紧张得堪比科考。

想来,大家都是寻常人,年纪小的,也才二十出头,正是玩兴大、气性大的时候。

跟那些个普通小官,也没什么两样,闲时犯懒偷闲,再正常不过了。

一切安排妥当,反复确认无疑,他也不敢耽搁太久,省得夜长梦多,次日起了个大早,动身前往户部交还原册。

直到亲手将原册交回,沉固安远这才觉着身上的担子终于卸下,身体轻了不少,脚步也慢了下来。

当然,他心里头还惦记着柳拜先前的神情,也有些不可置信,竟然这么顺利解决了。

没事再好不过。

暗暗庆幸:只要过几日,没动静,想必此事也就过去了。

正想着,脑门清脆一声响,沉固安远“哎哟”都没来得及叫出声。

段子殷已经举着罪魁祸首:弯曲的食指中指骨节,又恶狠狠给了他个爆炒栗子,“发什么呆呢?还不快走?”

沉固安远生气吗?

一点都不生气。

为什么?

他这些日子忙着处理手头事情,每次段子殷来,他都敷衍两句了事,虽然这并非他所愿,但他的确这么干了。

段子殷呢?

心里门清,但是从来不因为这事跟他计较。

他当然没理由因为这种小事跟段子殷计较,何况今日还是他主动约的段子殷。

不但不生气,还有些窃喜。

为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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