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木栖在黎安城的街巷间漫无游荡,青砖灰瓦在她眼中好似都失了颜色。
不知行至何处,忽闻路边传来争执声——三五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正争得面红耳赤,她下意识驻足,嘴角漫出一抹轻笑,原以为不过是顽童嬉闹,却在听清争论内容时,周身一振。
几个少年围聚在斑驳的槐树下,争论的焦点竟是大晋与北狄的战和之策。
为首少年攥着拳头,眼中闪着光:“先生讲过‘一鼓作气’,唯有打得北狄胆寒,让其不敢再犯,才能保我山河!” 话音未落,另一个圆脸少年急得跺脚:“打仗要流血死人的!怎能轻易开战?” 第三人抱着胳膊冷笑:“此时停战,岂不是白白放弃大好局势?”
徐木栖倚着残垣,望着这群稚气未脱的面孔暗暗心惊,没想到街头巷尾竟然有人谈论这样的家国大事,而且还是这些半大的少年。
她本以为、本以为如今的大晋朝臣尚且那般,普通百姓会无人关注此事。
更令她意外的是,除了那个反对战争的少年,其余人竟都主张挥师北上。吵到激烈处,几人撸起袖子推搡起来,原以为主张求和的少年会落荒而逃,却见他猛然发力,三两下将同伴掀翻在地。虽衣衫染了尘土,却立得笔直,像棵倔强的小松树。
“等着,我们告先生去!” 落败的少年们推搡着跑远,扬起一片尘烟。
徐木栖缓步上前,盯着少年沾着草屑的衣襟问:“你当真觉得不该再战?”
圆脸少年瞥她一眼,只顾拍打身上的泥土,像是没看着徐木栖一样转身便要走。
她侧身拦住去路,少年猛地左冲右突,她却像片影子般牢牢挡在身前。
少年似乎恼了,挥拳便砸,徐木栖只轻飘飘抬手,指尖扣住他肩膀,看似随意的力道却如铁钳。少年挣得满脸通红,额角青筋暴起,终究纹丝未动。
“但是有一把力气,不过蛮力再大,也是匹夫之勇罢了。” 徐木栖松开手,少年踉跄着跌坐在地。
依刚才所见,天生神力,却是个有天赋的,徐木栖才想着搭话的,不过见圆脸少年并不想说些什么,他刚要转身离开,却忽听身后传来闷声:“我没觉得议和好的,我真没有。” 她脚步微滞,却未回头。
“他们都想去参军,我那样说只是不想让他们去战场。” 少年声音发闷,带着压抑的颤抖,“可他们连弓都拉不开,上了战场不过是送死。若我今日辩赢了,他们或许就不想去了…… 可我没拦住。我自幼力气,去打仗正合适,他们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去了还能回来吗……” 话音戛然而止,徐木栖回头,正见少年抹了把眼睛,倔强地仰起头。
她重新走到少年面前,目光扫过他单薄却挺直的脊背:“想去边疆打仗?”
少年咬着牙点头,眼神亮得惊人:“对,要去!为了报效国家!”
“书院不好?考取功名,一样能报国。”
“百无一用是书生!” 少年突然吼出声,“如今山河破碎,唯有提剑杀敌,才是男儿本色!”
徐木栖挑眉:“我看是你书读不进去,才拿这话搪塞吧?我刚听了你们方才辩论,你好像连基本的典故都说不上来,只会反反复复说着议和不用牺牲。” 少年霎时涨红了脸,活像只炸毛的小兽。
她敛了笑意,直视少年眼底跳动的火焰:“可曾想过,军中苦寒,刀剑无眼?”
少年猛地抬起头,眼底燃烧着与稚气面庞极不相称的炽热:“我不怕!我家祖籍台州,失陷北狄很久了,我从出生听的最多的就是北狄烧杀掳掠的恶行,有流民抱着饿死的孩子哭瞎双眼,有妇孺被拖上马车时撕心裂肺的惨叫!” 他攥紧拳头,指节泛白,“先生教我们‘以直报怨’,可如今朝堂只知求和,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大晋子民像待宰羔羊般任人宰割?”
“听说徐元帅把台州收复回来了,我祖父听到消息的当晚醉得很厉害,我也想成为徐元帅那样的人。”
“我不怕苦、不怕累,更不怕死,我只怕一味退让,换来的是异族铁蹄踏碎万家灯火,是大晋的孩子们再无书声琅琅的学堂!”
徐木栖漫步在黎安城外阡陌纵横的田间小道,脚下的泥土沾着新雨的湿润,少年的豪言仍在耳畔回响。
是啊。
想我大晋煌煌疆土横跨山河,粮仓稻粟堆积如山,工坊匠作技艺精巧绝伦,九州大地英才辈出,书院里朗朗书声育栋梁,军营中铮铮铁骨铸长城,区区北狄,纵有铁骑呼啸,又怎是我大晋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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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木栖循着打听来的消息,穿过几片田地,终于在竹林掩映处,望见了那个佝偻却挺拔的身影。
老先生头戴宽檐围帽,肩头扛着的镐头还沾着新鲜的泥土,正踏着日影往草庐走去。
徐木栖快步迎上前,衣摆扫过路边的狗尾巴草,在距老先生三步远的地方驻足停下,唤了声“先生”。
见老先生已经停下脚步,徐木栖撩起衣摆深深俯身 —— 这是她少年时在书院求学,最郑重的弟子之礼。
“先生,学生徐木栖,有礼了。多年未见,先生可好?”
她怕老人已认不出自己,见四外无人,特意报上名号。
话音刚落,却见老先生动作凝滞,仔细辨认了一番徐木栖,才回过神来,随后布满老茧的手缓缓摘下围帽。白发如霜的头颅重重低垂,带起一阵细微的风。
那把锈迹斑斑的镐头 “当啷” 落地,惊起草丛里的蚱蜢。徐木栖瞳孔骤缩 —— 老先生竟以卑躬之姿,行着臣子对主帅、晚辈对尊长的大礼。
正午的阳光穿透竹叶,在他弯曲的脊背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老先生声若古钟:“老朽拜见镇国天策上将军、天武侯兼朔方道黜置使、陇右营田使徐元帅。”
徐木栖见状大惊,急忙伸手托住钟老先生佝偻的脊背:“先生快起!自古师道尊严,木栖身为学生,焉能受此大礼?”
话音未落,却觉老先生身如磐石,执意要行全礼。
老先生白发苍苍,语气却不容辩驳:“论官职,元帅位列镇国天策上将军,老朽一介白身,理当下拜;论恩情,元帅戍边十载护佑苍生,我等百姓方得安享太平,此礼岂会过重?” 徐木栖唯恐用力过猛伤了老者,只得松了手,受了老先生在风中的这一礼。
老先生,名讳钟文林,今年已有七十余岁。
入得草庐,钟老先生亲手拂去竹席上的浮尘,又取陶壶煮水烹茶。
袅袅茶香中,徐木栖问过先生的康健,忽而莞尔笑道:“昔日先生总怕我带坏您的高徒,动辄训斥,哪想今日竟行此大礼,叫人好不惶恐。”
谁知此言一出,钟文林手中的茶盏微晃,面上笑意尽褪:“是我有眼无珠,看错了贤才。”
徐木栖见他神色黯然,忙打趣道:“先生当年说我不是读书的料,如今看来,倒也一语成谶!沙场征可比之寒窗苦读,更合木栖的脾性呢。”
钟文林抚着霜白长须,目光如炬,直入主题:“元帅亲至寒舍,可是有何事需老朽这把老骨头效犬马之劳?”
徐木栖忙摆手,神色恳切:“先生莫要再以官职相称,折煞木栖了。此地无什么元帅将军的,唯有昔日受教于先生门下的弟子,还望先生唤我本名。”
“既如此,那老朽便斗胆唤你一声'木栖' 了。”
徐木栖笑着应了声,顿了顿,眸她光微敛,“此番冒昧来访,确有一事相求。只是不知先生隐居山野,可还心系朝堂局势?”
钟文林闻言,重重一拂广袖,银眉倒竖:“圣上耽于丹青,一味求安,却忘了北狄犯境、血染山河之仇!木栖,你虽挫其锋芒,然北狄豺狼成性,待秋冬马肥,必卷土重来。如今满朝上下......” 老人重重一叹,浊目泛起血丝,“不出旬月,怕是又要屈膝议和。你此番前来,可是想游说群臣,力阻和议?”
徐木栖展颜一笑,拱手道:“知我者,先生也!朝中目前已有风声传来,不日便要宣布议和。”
钟文林又是愤怒又是失望:“果然是这样。木栖你待如何?可是要我面圣直谏?”
见徐木栖摇头,老人急道:“莫不是担忧我无官无职,难近天颜?圣上三番五次邀我入宫赏画,都被我拒了。若有需要,我递个名帖便是!”
“多谢先生美意。” 徐木栖躬身一礼,眸光恳切,“目下无需面圣。只是先生桃李满朝堂,不知能否赐我一份门生名录,或信物凭证?若有可信之人,还望先生引荐一二。”
草庐内,二人铺开宣纸,细细比对名单,时光不觉,悄然流逝。笔尖悬在某处时,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略过那个名字,唯有烛火轻摇,将两道剪影投在斑驳的泥墙上。
待到日落时分,徐木栖才从钟文林家中离去,怀揣着一份写满名字的薄纸,徐木栖心中荡起热意。
往后数日,徐木栖循钟文林所予名录,暗暗打探。
名单上皆是曾受教于钟文林门下如今在朝堂为官者,但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在徐木栖的的探查中,这其中有许多人现在是喻党,还有很多是坚定的主和派。
只有几人是主战派以及中立可游说之人,但是这些只是表面上,实际上到底是什么派系也是说不准的。
是而徐木栖并没暴露身份,乔装与这几人接触了一番,所幸根据徐木栖的观察,这几人倒似是中正之人,也应允为其于朝堂进言,可官职最高者不过五品,这境况,恰似一盆冷水浇下,令徐木栖满心怅惘。
这日,残阳西斜,暮色渐浓,徐木栖心事重重地在黎安城街头徘徊。她一边思索着诸事,一边漫不经心地走着,待抬头时,“丞相府” 三个鎏金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这些时日,她每次规划行程,都刻意绕开此处,未曾想今日竟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门前。
她静静地伫立在原地,目光紧紧盯着眼前的院落,心中泛起丝丝陌生之感,同时又隐隐生出想要上前叩门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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