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时节,京城里也下起了大雪。
天子礼佛,大明宫外竟也劳民伤财地建起那如山的金佛。
大明宫里的宫宴上也不乏那虔诚至极的信徒们将些个“虚妄”“空即是色”挂于嘴边。
只是满殿血色罗裙上的美酒将软腰细枝上的檀珠和玉扳指染上了俗香。
高座上的锦衣公子冷眼看着这荒诞不堪的场面。
“崔卿,你怎么不喝酒?”
穿着黄袍的男人……不,此刻的皇帝更像只野兽,衣襟大敞,猩红着眼眸死死地盯着他。
崔明安没立即搭话,只用垂眸,抬起指尖在白玉杯上轻轻敲了敲。
他的沉默让皇帝不满地眯了眯眼。
“崔卿?”
崔明安这才转头看向他,银纹广袖随着他拱手行礼的动作扫过桌边。
“臣近来身体不适,便以茶代酒了。”
说着,他仰头将杯里所剩无几的茶水一饮而尽。
明明有些不羁的动作,在这位鹤珍公子手下,却只剩下优雅风流。
皇帝的目光细细地流连在他的脸上和手上,不知想起什么,得意地笑了笑:“今日这雪下得真大啊。”
藏于袖袍下的指尖骤然攥紧,茶杯悄然出现了一丝裂纹。
“就是不知与落在鹤珍家的相比,哪个更……”
崔明安站起,端起另一盏添满的茶杯语气恭敬:“陛下说笑,年末之际落雪素有瑞雪兆丰年之意,臣再敬陛下一杯。”
殿内的权贵们一并站起来,喊道:“恭喜陛下,瑞雪兆丰年!”
但皇帝只将身旁的歌姬美人捞入怀中,就着娇嫩的玉手饮酒,不知想起什么,笑意更甚:“既爱卿们如此说来,那这雪确实下的妙啊哈哈哈哈哈哈。赏!”
“多谢陛下。”
为着这句“瑞雪兆丰年”,殿内的气氛达到了**,觥筹交错,舞姬们的动作愈发激烈柔美。
只那如谪仙般清冷的鹤珍公子未沾滴酒,神色有一瞬的恍惚。
他看向门旁的琉璃窗,看着那雪。
饮茶的动作微顿,思绪渐远。
而在叶府里,一众女眷仆从跪于堂前,听着独属大明宫里尖嗓宣读着赏赐。
流水似的金银珍宝送了进来,这莫大的恩宠却没得到叶府众人丝毫的惊喜,只照着礼数叩首。
公公心里叹一声,不愧是清河崔家,瞧那崔老夫人稳坐在前面,屈膝行了个礼便罢了。
先帝下的金口,这崔老夫人便尊贵了一辈子。
崔老夫人站起身,接过了圣旨。
但圣旨是递出去了,公公的手却没有空下来。
一袋沉甸甸的锦囊就被人塞到他的手里。
姑娘看起来尚且年轻,但做事说话却滴水不漏,打点了金银后,又敛目轻笑着:“寒冬腊月的,劳烦公公走这一趟。瞧着外面雪还落着,不如坐下喝杯热茶再走?”
“府里好意咱心领了,但宫里还有咱家的事儿呢。”
崔老夫人便吩咐:“那素尘送公公回宫吧,估摸着鹤珍也要回来了,你顺道带个手炉给他暖暖吧。”
姑娘答是。
“公公,请。”
只这第一次来崔府的公公听着这名字定睛看着她,神色莫测,后又扯出笑来。
崔府的众人散开,恢复了年夜的热闹。
满府红灯高照,只她回头望了一眼,便陪着宫人们融进了府外飘雪里。
夜色暗沉着,再添上这恼人不止的大雪,连是身旁的人都看不太清楚。
但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公公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已经从另一辆车下来的姑娘。
她一身白裙却被手中提灯映上了朱色光彩,添上那霞明玉映的玉容,但还真如他幼时在宫外看到的山边夕阳一样明媚。
“公公便入宫吧,我在这里等我家公子。”素尘眉眼弯着,笑眼盈盈,语气却还是沉稳周到。
崔明安出来时就看着这一幕。
公公转身看见他时,恭敬地行跪礼。
鹤珍公子却没有理会他,只大步向自己身旁的姑娘走去。
等自己估摸着时间起身后,一行人已经上马车离开了宫门。
只剩下素尘姑娘适才持着的提灯,放于他的身旁。
“公公这……”旁边的小太监还低着头。
公公遥遥望了雪上的车痕,像是随口一说般:“既是好意,便拿上吧。难怪这次看上的是这素尘姑娘,确实是淑逸闲华啊。”
小太监拿起。
心里却还是忍不住嘟囔。
宫里夜如白昼,何须提灯?这崔府婢女实在是见识短浅。
他们嘴里目光短浅的崔府婢女和崔明安相对坐在马车里。
淑逸闲华的素尘悄悄地斜着眼睛看他。
“怎么?”本阖眼养神的崔明安忍不住抬眸看她,语气带着些倦意。
被抓包的女孩也没有丝毫慌张,只谄媚地对他说:“只是担心在宴上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招惹公子,那素尘可就万分伤心了。”
话说的夸张,人也装模作样地从腰间扯出手帕擦着眼角。
看这出戏的人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放她身上,只抬手揉了揉额角。
手还没放上去,那只捏着手帕的手就已经轻轻贴着他的额角,女子温暖柔软的手熟练地揉着。
她的声音轻柔舒缓:“在席间被人灌酒了?”仿佛是想到自家公子被那些个纨绔奸佞围起来欺负,语调变得激动起来。
不知是哪句话取悦到了崔明安,皱了好一会的眉终于慢慢地缓开。
“是陛下。”
不知是在回答她哪个问题,亦是都有。
但素尘却不敢贸然回复。
妄言皇帝是大罪,她知道。
但她瞧着崔明安浅笑的模样,还是装傻着:“那可糟糕了,那奴婢这般生气岂不是大不敬?”
崔明安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双淡漠又疏离的眸子。
随着他的动作,素尘的手也识趣地放了下来。
本是吩咐专门给他送来的手炉,却始终没离开素尘的怀里。
她一向畏冷,崔明安体贴下人,也不在意老妇人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手炉。
所以僭越的举动,却在两人之间无比自然。
素尘悄悄嗅了嗅鼻子,捕捉着马车里自己昨夜为公子熏上的梅香。
公子不喜时兴的佛中檀香气,便让她找了香盖去。
只是这梅香……是她的私心罢了。
“素尘。”
“怎么了?”她问。
崔明安的话止住了。
素尘应了他未说出口的吩咐:“我省得的,宫里送来的那些物件,我都送进库房里存着了。”
“嗯。”他不甚在意地翻着放置在座旁的册子。
至于陛下的用意,他也不甚在意。
陛下所求,不过一个色字罢了。
但素尘身上所有也不止一个色字。
这笔交易,不值。
他如此想着,老夫人问他的时候也便这么回答了。
“不值罢了。”跪立于地上的公子依旧端庄和煦,只是说出的话叫人凉薄,“解决这件事也不麻烦。”
自他入朝以后就深入简出的崔老夫人坐于上头,神色却不似寻常妇人般和顺。
见证过世家的辉煌又守住了崔家的衰败,没人再敢轻看这个瘦弱但雍容的老人。
听着这话,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沉默在祖孙两人之间蔓延开。
“你祖父曾说死忠陛下是崔家人的家训。”崔老夫人先打破了沉默。
目光死死地定在崔明安身上,没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仿佛只要他露出一点脆弱,无形的手就会将他困住。
“您也说了是曾经。”
“嗯?”
“死忠还是愚忠,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他疑惑地望着她,仿佛是回到了儿时的模样。
但他这般模样,倒让崔老夫人心里本能地警惕起来。
“你走吧。”她挥挥手,不耐烦地看着他。
“祖母安康。”他站起身,随意地整理了自己的衣襟,向她拱手行礼。
就在他跨过门槛时,身后的老人悠悠开口:“鹤珍,你既不送她去做那天子妾,难道要留她在府内吗?”
“我房中的事就不劳烦您了,她是我的人。”
“你知道的……”不喜不悲的声音慢慢响起,仿佛是陷入了什么回忆,“让一个女子全心为崔府办事的办法是什么。”
听着这话,崔明安挑眉,收回脚,神色嘲讽:“您倒是经验丰富。”
被戳中痛脚的崔夫人一把抓起手边的茶杯,向门口砸去。
但是被他侧身轻松躲了过去。
“滚!”
“鹤珍谨遵祖母教诲。”崔明安跨出门外,回身向她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
“滚!”
院门随着他踏出的那一步,被婢女们重重地关上。
外面雪夜幽暗,唯剩他一身清白。
刚拿了伞过来的素尘只看见这一幕。
“公子!”她赶忙提起裙角,快步向他走去,“小心雪打湿了衣裳,着凉了去!”
她为他撑起伞,低眉抬手用帕子擦拭着肩上的落雪。
“无妨。”他温声笑着。
他配合着素尘的步子慢慢地走着,只是素尘在他的一步之后悄悄地踩着他的脚印。
站在伞外为他遮着雪,但她也不觉得落在身上的雪冷。
“雪夜寒气重,你身子受不住寒,下次这种差事你拒了便是。”他没有回头,但素尘能想象到他温柔的模样。
公子向来如此温和儒雅,只是自己的心思有些乱。
寒夜送暖,崔老夫人的意思不言而喻。
她闻着他身上的梅香,抿唇思索着。
她为自己规划的万千条路里,从来没有这个看似风光的选择。
老夫人突然抛出的这一条橄榄枝,如今虽有些烫手但实在诱人。
“素尘?”许久不见回应,崔明安回头。
梅香再次裹挟着她,尤其是那双曾在她于绝望之际时唯一接触到温暖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嘴角含笑。
只是这份温暖,是让家奴无法僭越的警告。
“没什么,公子。奴想早些见到公子罢了。”她回了句玩笑话。
只是悄悄向前走一步,也站在了伞下。
“后日和我进一趟宫。”
“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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