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过去,雪也停了。
崔府的所有人扯着嘴角尽力的笑。
尽管崔家家规严明,但在新年这天,只喜气和热闹最大。
所以担着管家之责而一大清早就开始忙上忙下的素尘就连看着如山的账本也得扬着笑。
崔明安坐在书房里,一抬头就看见端着茶水推门进来的她。
“脸不僵吗?”他又垂下眸翻阅着册籍。
素尘走到他的桌前,把盘子往桌上一放,揉揉自己的脸。
“这不是正月初一吗?奴也想讨个吉利。”给他换上新茶,她就起身去拿今天一早放到架上的木匣子。
她仔细地用指尖翻数着里面的拜帖,递给他:“这些是各府送来的拜帖,已经整理好了。”
他点头,接过随意地翻了翻。
崔明安入朝不久,前途无量,既然身负圣上恩宠,自然是各派拉拢的重点。
不知看到了什么,他忽的嘴边的笑淡了些。
一直注意他动作的素尘扫了那封拜帖一眼,状似无意地聊起闲天:“奴近来在宴中见陈夫人发间多了个发簪。”
“哦?”崔明安继续翻着那些拜帖,只抽出那张目光停留许久的放于后面。
素尘知他听懂了,继续说道:“奴瞧着上边的珠子,倒是和昨夜宫里送来的那盒东珠是差不多的。”
她回忆着,面上似乎有些羡慕的神情。
“你若喜欢,去库房挑几个便是,就作你今年的红封。”崔明安随口说道,只是最后顿了下补上一句,“宫里送来的那些除外。”
素尘欣喜地跪于地上谢赏,眼里尽是计谋得逞的得意。
崔明安也没有被算计的恼怒,为了些小玩意就开心成这样,只觉得有些好笑。
他把那一沓拜帖又放到木匣子里。
只挑出了几封素尘放在最前面的几封,吩咐着:“今年就去这几家吧。”
只是素尘接过后,迟迟没有转身离开。
“怎么?”
“公子……陈府不去吗?”她指着那封被挑出后又被塞回的帖子。
崔明安没有回答,只是浅笑着反问:“陈夫人送了你什么?”
刚站起身的素尘听着他的话,扑腾一下又跪了下去。
“奴婢不敢!”
“素尘?”
“是……这个。”素尘不敢抬头看他情绪不明的眸子,只把手从宽大的袖口伸出,慢慢地把藏在腕间的绯色玛瑙镯子显露出来,“陈夫人强塞给奴婢的,但奴婢是真的为公子着想。”
受贿的少女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上位者才想起自己的体贴儒雅,才缓缓开口:“起来吧,既跟着我,怎还如此眼浅?若是少了首饰物件,库房钥匙在你手里,自己拿便是。”
素尘连忙答是,不知想到什么,又连忙说不敢。
“还有你不敢的时候?”崔明安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他失笑摇头。
趁着他抬手饮茶的间隙,素尘回答:“奴婢不敢私开库房,更不敢僭越。”
崔明安有些乏累地挥手让她下去。
素尘却不动。
她一早事这么多,专门过来一趟可不是过来认罪的。
但崔明安似乎不在意她的去留,只静静地坐在案前翻着先前的册子,两人之间沉默着,却让她有些着急了。
这开年一堆账目等着她算呢,没时间在这里耗着了。
她试探地给崔明安又倒了杯茶。
“公子……”
“嗯?”崔明安抬头,似乎不知她意。
“公子恭喜发财……”素尘豁出去了,她又扬起了适才的笑容。
长相柔美明丽的面上忽的添上这咧嘴,用力眯着笑的表情,和平时崔度管家的素尘姑娘竟完全不一样。
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自被他带回崔府后,这姑娘行事是越来越稳重了,这份不落破绽的模样尤其是在教她管府内大小事后更甚。只偶尔单独在他面前时,才偶尔显露出少女的娇俏和初见的狡黠。
有时候在那副端庄菩萨模样下,他都差点忘记她是一个虚荣自私的本性。
素尘的笑都僵了,还不见他有反应。
只内心悄悄想着公子怎么越来越抠搜了?本来就老打发她些无用的首饰,今年开年更是连红封都不给了。
不知心里暗切了几声,但面上还是这幅喜庆的模样。
“书柜第三排。”崔明安不逗她了,继续看着那些名匠在书册上留下的笔记。
“谢公子!祝公子开年大吉,万事顺意!”
素尘找到那个期待已久的红封,拿起之后又悠悠地给崔明安行了个礼才往外走。
素尘自认为自己行的礼又得体又不显谄媚,得意地推门离开。
只是看书的崔公子待她出门后,摇头轻叹一句:“谄媚。”
谄媚的素尘从崔明安的院子里走出来,红封往袖里一藏便又是一府管事的模样。
有其他婢女遇着她,和她搭话:“姑娘新年好。”
素尘向她们笑了笑:“新年好,等会记得来账房领老夫人准备红封。”
崔府承百年恩宠,四世三公,钟鸣鼎食之家,素尘走在府中石路上,看着旁边铲雪的仆从费力劳作,又看着他们一个个放下手中的活计向她行礼贺新年。
“素尘姑娘新年好。”
“新年好。”她没有遗漏一个人。
账房门外地上积雪早就被铲到一边,没有她起床来时那般无暇。
里面算账的老先生们一边揪着胡子一边打算盘。
“先生们新年好。”素尘抖掉鞋底带着的污雪,跨过高高的门槛,“大家算的如何了?”
听到少女清脆的声音,老头们纷纷舒了一口气。
“终于回来了!”为首的罗隶老先生敲着桌子,“账目有误,就等着你呢。”
数额过大,具体去向却没有记到账房本子上。
一众先生吓得差点在大年初一晕死过去。
“我瞧瞧。”素尘在他们中间坐下,接过算盘。
木珠在素手的动作下,啪啪地发出响声。
动作一顿,旁边围着的先生们呼吸也一滞。
素尘却笑了。
“姑娘这是……?”罗隶突然觉得背脊一凉。
素尘双瞳黑亮,虽在笑着,但这般直直地望过去却几乎看不见一丝喜意。
外面路过的人声音渐小。
她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罗老先生可是漏了一本账单在公子书房?”
罗隶先是皱眉,后面忽的瞪大那双灰沉的眼睛。
冬末初春,外面贴着雪面吹的风儿从门缝里钻进来,罗隶却觉得自己的背上浸出汗来了。
自素尘进府之后,公子的私账都是由她负责。
瞧着只是一本账罢了,但谁不知公子的支出才是府内最核心的账目。
素尘性格温和,一向懂礼,但终究是个年轻女娃,一来就抢了罗老的权,大家自然不服。
好不容易让老夫人出面把权还回来的罗隶如今心里还想着自己资历也老了,公子就凭这些年的苦劳也会体谅这一次的失误。
漏了一本账罢了,这账房里每年这么多,孰能无过啊?
素尘瞧着他毫无悔改的双目,轻嗤一声。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也被她摆了出来。
有心明眼亮的先生后退一步远离罗老,甚至有人估摸着自己手里的都整理好了,找了茶盏给大家添了热茶。
素尘道了声谢,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既找出来了,现在手里无事的先生和素尘一起准备发老夫人的红封吧。”她起身对过来领钱的婢女们微微笑着。
账房院子里人来人往,热闹极了。
除了罗隶,其他的先生几乎都干完了手里的活出来发红封。
“谢谢姑娘!”刚刚路上和她打招呼的圆脸婢女领过红封,嘴里说着吉利话,“姑娘新年吉祥。”
素尘摆手:“不用谢,老夫人给的,你们平时多尽心就行。”
来来往往的人脸上都带着喜气,只有罗老先生不知自己在房里想了什么,最后神清气爽地踏出房门。
路过素尘身边时还仰头冷哼一声。
莫名其妙。
素尘挑眉,虽然不懂他的意思,但还是无所谓地耸耸肩。
动作幅度不大,除了一直注意着她的罗老先生发现了,其他人都只觉得她心胸豁达。
等了一刻钟不到,罗老的消息就传过来了。
素尘眨眨眼。
一刻钟不到……在偌大的崔府里去哪里不需要一刻钟来回?
那个过来传话的小侍脚步匆忙,等素尘把手里的活放下来才像她行了礼。
“姑娘好。”他又转头和老先生们说:“公子让姑娘和先生们过去问话。”
素尘点头让账房里的小厮们把剩下的红封分发下去,温声回答:“麻烦文竹你过来通知了。”
文竹笑着摆手:“文竹分内之事。”
穿过大半个崔府,几人才到了崔明安的院子外。
素尘一路上都垂首敛着眼,路过出声想和她搭话的人也只好沉默着和这边行礼。
还不等文竹进去通报,就看到了早就到此的罗老先生。
他年纪大了,头上银丝倒和路边的积雪相称。
一行人里有和他不和的先生,看着他一脸灰败地跪在地上,一时间竟忘记自己如今身处何处,抬手抚须直呼:“罗隶小儿也有今天!”
无论平日关系如何,其他账房先生如今都不敢多言,更不敢帮腔或争论。
这可是公子院外。
站在最后的素尘仿佛没有听到这边的动静一样,眼抬都没抬。
恭敬得仿佛那紧闭的院门正大开着,里面的公子一直坐在那里看着这边。
罗隶跪得狼狈。
但他愤恨地抬头看向他自认为的敌人时,只看到素尘低头的模样。
谅这等黄毛丫头也不敢看自己的笑话。
他苦中得意。
结果又看到那个黄毛小儿偷偷抬眼瞄了自己这边一眼,视线一对上她就又垂下眼眸。
“!”你……
门被打开了。
文竹和开门的侍卫点头示意后,再和他们说:“请各位进去吧。”
在这门真的被打开的时候,大家却踌躇着不敢抬步进去。
只好转头看向虽和大家共事却的的确确是在公子院里侍奉的素尘。
文竹催促:“公子在里面等候,请各位快些。”
罗隶撑着地起身,不顾自己膝上融雪的水渍,慌忙地跟着侍卫进去。
其他人左看看右看看才犹豫着进去。
最后进门的素尘抬头看了眼头上空白的门匾再拎起裙摆跨过门槛。
崔家公子所住院子偏僻无名,原来的门匾在他少时令人摘下,换了这空白的门匾。
上好的木材,却无名匠雕刻。
有人说可惜,也有人呼巧思。
原来这院子的名字本就少人注意,后来也就慢慢地无人提起,据说曾是布置来赏雪煮酒的消遣,这院里在深冬雪日无限风光。
但无论如何,这一行人却大多无暇欣赏这满院雪景。
竹林小山,一步一景。
坐在竹中小亭里的青年在轻纱竹帘的遮挡下半倚在朱栏上看手里的账本。
罗隶跪地熟练,抢在行礼的众人之前大呼:“公子安!”
语气谄媚之功力,不愧是账房之栋梁。
“账房有所疏忽,望公子宽宏!”他继续。
但崔明安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地翻了一页手里的账本。
他的声音温和舒缓:“素尘你可知罪?”
一直躲在最后的素尘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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