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邵钦的反应,长宜设想过无数种可能。
却从未想过他居然打算带她出宫这一种。
他会为她让渡到这般地步吗?
还是说,邵钦心中另有盘算,眼下只是在以不变应万变,将计就计?
长宜心中疑云遍布,不过她表情仍旧未变,只是淡淡应了。
以邵钦的警惕,此次带她出宫必然禁卫重重,她断然逃脱不了。
所以也就没动过逃脱的心思。
不过。
邵钦说会带她出宫,那出了宫之后,他又会做到哪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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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闱的消息经由官府层层下达,各地举子入京,崇政殿中,邵钦与重臣商议春闱细节。
一老臣道:“陛下此举,天下读书人无不称赞陛下贤明,此乃万民之福!”
邵钦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是么。”
他喜怒难辨,对臣子来说算不得什么好事,越是靠近皇权就越是如履薄冰,每每来到崇政殿议政,一旦错猜君心,每分每秒都是煎熬,生怕再说错什么触怒新帝,落得人头不保。
又过了两个时辰,一干大臣从崇政殿出来时,薄暮残阳挂在天边,在夜幕中勾出巍峨楼宇飞翘的檐角。
阶下立着扶刀的南临,大臣们一一同这位大统领打招呼——这位才是真正的天子近臣,只听皇命行事。
南临不卑不亢回了,待殿内再无朝臣出来,南临迈上台阶,叩门入了殿。
他抬手:“陛下,属下在长乐宫查到了一点东西。”
听闻殿中人的话,邵钦缓缓抬起头来,狭长眼眸落在他的脸上,面沉如水:“说。”
明明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可那一瞬间,南临背后莫名发冷,像有刀锋架在他的脖颈。
他垂下头,道:“长乐宫走水像极了意外,属下搜查无果,便清点了一下长乐宫烧毁了哪些物件。”
这本不该由他来做,只是没能找出纵火之人,恐怕会让陛下觉得他办事不力,于是想着先清点一下长乐宫都损失了什么,回头吩咐宫人照着补一份,永安公主开心了,陛下兴许就不计较了。
然而这一清点才发现,除了那些珠宝绸缎等丝织物,还少了一罐火油。
火油不是凡物,只有王亲贵族以及宫中才用得起,各宫份量有限,平日里对火油的用量也不大,每次只用一点便足够,一罐能用一个月。
长乐宫却刚巧在走水前夕少了一罐。
事情蹊跷,他不动声色查了下,发现少的那一罐火油是被永安公主身边的大宫女以冬直接拿走的。
寻常人使用火油需要登记,防的就是这些宫人将宫中之物拿到宫外倒卖。以冬有不登记的权力。
而那日火势并不相同,侧殿烧毁严重,正殿火势却像刚起不久。
两件事单看没什么,若是连在一起看……
南临敛眸,只将火油一事禀给邵钦,至于旁的猜测,南临并未多言。
邵钦接过长乐宫的账册,又翻开内廷的份例账册,视线一行行扫过,思绪却透过宣纸黑字,浮起那夜长宜被困在火光中的模样。
她眼底的泪,脸上的惊慌,困住手脚没能第一时间逃脱火场的惶恐畏惧,在他脑海中格外清晰——他甚至记得她靠在他怀中时,睫毛颤抖的样子。
愈是清晰,就愈是可笑。
回过神时,发觉自己已经翘起了唇角。
他将账册递交给南临,拇指搭在账册边页处,灯火落在他凸起的眉骨,在眼窝处投下暗影,令人瞧不出他眼底的情绪。
“做得不错。”他淡声道。
莫说其他朝臣,便是南临也无从分辨邵钦的喜怒。
思及此,他试探道:“陛下,休沐日还要安排出宫吗?”
“出。”邵钦微笑,“为何不出?”
南临握着账册,更加搞不懂陛下在想什么。
却还是抱拳应下:“是。”
邵钦食指在桌案轻敲:“不过,要带上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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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沐那日,刘公公带着几个宫婢又送来一些宫装,那些宫装叠好呈在托盘上,珠光宝翠,流光溢彩。
这是送来给长宜挑选的出宫服饰。
长宜看都没看,随手指了一个宫婢,那宫婢上前,将托盘搁下,其他宫装全部收了下去。
刘公公安排宫婢为长宜梳洗打扮,随后带着长宜往宫门的方向走。
路上,刘公公笑着对长宜道:“以往前朝休沐,陛下也是整日待在崇政殿不休息的。昨夜陛下看折子看到四更天,今日才空出闲时来陪公主出宫,陛下果然爱极了公主呢。”
长宜唇角扯了扯:“我有求过他带我出宫吗?”
他自己要做的事,与她何干?
刘公公一噎,哑口无言了。
到了宫门附近,已经有一辆马车在候着了。檀色车身低调华丽,绣有暗纹,驾车的少监穿一身普通装束,正一下一下梳理鬃毛。
看起来只像是出府游玩的贵族闲散子弟。
刘公公带着长宜走近,在马车前停下:“陛下,公主到了。”
车门从里面推开,日光映进去,邵钦身着玄色便装坐在马车内,一只手搁在膝头上,另只手抚着腰间的玉,抬眼瞧了过来。
长宜忽视落在身上的视线,扶着车门上了马车。
车内座位上垫了软垫,桌上摆了四小盘茶点,边上备了一壶茶水。车门合上,马车前行,邵钦面前的那杯茶也没洒出一滴。
长宜听着车轮前碾的声音,不禁在想,邵钦会把她带到哪儿呢?
茶水注入杯中,细细水流声拉回长宜的思绪。邵钦搁下茶壶,将茶杯放在长宜面前。
“公主似乎兴致不高。”
“是吗,那真是让陛下失望了。”长宜应。
“不会的。”邵钦微笑,“李长宜,你从没让我失望。”
长宜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每当邵钦叫她名字,都是极其认真的时候。
也正因为此,长宜总觉得他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仿佛今日有什么别的事情在等着她。
她别过头,窗帘偶尔飘动出一条小缝,她便借着这缝隙看向车外的世界。
尽量忽视邵钦的存在,将心思放在别处去。
马车行了近半刻钟,最终在一阵阵清脆的鸟鸣声中停下。
车夫打开车门,邵钦下了马车,转身对长宜伸出手。
望着面前那有力的大掌,长宜抿下唇,拨开他的手臂,扶着车门走下来。
“不劳陛下。”
马车停在山脚下,五步一人立着禁军,将这座山紧紧守卫,成队的宫婢少监跪在地上,向邵钦施礼。
长宜记得这里,此处是皇家在郊外的“御花园”,专门种了许多树木。
山上建了行宫,每年春季,皇族可来此处踏青;到了酷暑,可来此避暑;到了秋季,山上硕果累累,女眷们也可来此处摘些果子花朵做糕点;冬日,有兴致的可在山上赏雪。
难怪一路上并无兵卫随行,原来早有准备。
邵钦怎么会对她掉以轻心。
沿着山路拾级而上,行宫建在半山腰,石阶两旁是漫山遍野的桃花林,粉白色的花瓣拂落,吹满石阶。
这样的桃花,倒有些让她想起在太学院的日子了。
遥遥石阶才上了一半,前方突然蹿过一只拖着长尾巴的鼠,嗖一下爬到了树上。
南临走上前,道:“林中多野物,陛下久忙政事,不如狩猎放松一番?”
山中有猎场,秋季时也会有皇族过来狩猎。
邵钦不知想到什么,掀唇轻笑:“也好。”
长宜自己都是一个随时会丢命的猎物,更没心情去看邵钦如何猎杀别的生命,是以她停了下来,对着邵钦的身影道:“陛下既去狩猎,长宜便不去了。”
邵钦转身,视线淡淡飘落在她身上:“公主不在,狩猎还有何意趣?”
不待她说什么,南临走到长宜身边,手搭在刀上,朝猎场的方向摊掌:“公主请。”
是在威逼了。
自由捏在别人手中,她能做什么,从来由不得她自己。长宜跟着他们走向猎场,禁军已按南临的吩咐将猎场三面围住,凡是猎物,全都逃不出这个猎场。
侍卫送来邵钦常用的那把弓,弓身通体漆黑,泛着冷光,上面铸了纯金纹饰。
“陛下。”
邵钦接过,握在手中,随手拿起一支箭,搭在弓弦上,随意瞄了个方向。
冷箭“嗖”一声射出,只见一道细影闪过,还没看清射中了什么,只听林间传来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侍卫跑过去,从地上捡起一只颈部中箭的灰色大雁。
见到这一幕,立在邵钦身后的长宜下意识按住肩头,已经养好的伤口似乎在隐隐作痛。
邵钦转身,他的身影笼罩住她,显得她是那么娇弱。
他慢悠悠勾唇:“李长宜,来玩个游戏吧。”
他看她的眼神志在必得,像在看一个逃不掉掌心的猎物。
长宜不喜欢这样的眼神,抿着唇道:“长宜不擅长游戏,陛下还是另寻他人。”
“李长宜,你会感兴趣的。”
邵钦将弓箭递给边上的侍卫,他单手负后,另只手轻抚玉佩,笃定地瞧着她:“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赢了我,我便允你在宫中自由走动。”
他的话就如他射出的箭,精准射在她的心口。
有那么一瞬间,长宜很想立即答应,可当右脚向前踏出一步时,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道冷光。
邵钦这样的人,怎么会如此好心给她自由?
这巨大的诱惑背后,必定包含着同等的危险,他一定是拿捏住了什么,或者已经布下了一个圈套,在等着她上钩。
一定。
长宜冷静下来,踏出的右脚缓缓收回。
“多谢陛下好意,长宜天资蠢钝,赢不过陛下又何必逞强。”
“口不对心。”
邵钦身子微微前倾,周身气息涌来,低沉嗓音说出的话,也被风吹进她的耳朵。
“从朕手中获胜的滋味,你明明很享受,如今有一个光明正大赢过朕的机会,你确定要错过吗?”
长宜的胸腔剧烈跳动起来。
不可否认,她的确在能胜过邵钦这件事上有极大的兴趣,她天生的胜负欲以及被囚禁的鱼死网破之心两相交织,她很想参与他的游戏。
如果她与邵钦在牌桌两端,那她一定是赌上全部身家只为扳回一局的疯狂赌徒。
孤注一掷来换取结果的未知感觉总是令人着迷的不是吗。
“赌什么?”她听见自己冷静地问。
“射箭。”
长宜蹙眉:“这不公平。”
“放心,很公平。”
邵钦伸手,守在后面的宫婢当即上前,呈上两条长长的锦缎罩布。
“蒙住眼睛,两刻钟之内,公主射中一个猎物便算赢。”
“那你呢?”她扫过他手中的罩布,直直看着邵钦。
他弯唇,眼眸中有着睥睨天下的霸气:“朕有一支空箭便算输,如何?”
蒙眼射空一箭便输,多么狂妄。
长宜知道他有狂妄的底气,也知道他并非在说大话,他的确有这样的本领。
她没有任何胜算可言,可她还是要赌。
即使输了,也不过是维持现状,坏又坏不到哪去,她为何不赌?
赌了,说不定还有翻身的机会。
长宜从他掌中抽走一条罩布,在手中晃了晃:“我跟你赌。”
听见她这样说,邵钦连眉头都没动,似乎早已料定这个结果。
侍卫又送来一把弓,两个人各持一把。
长宜与邵钦并肩而立,她眼看着邵钦蒙住眼睛,只露出高挺的鼻与棱角分明的下颌,他发冠高束,俊美得不似凡人,添了几分禁欲的气息。
她收回视线,锦缎蒙住自己的双眼,系在脑后。
却也并非什么都看不到,视线下瞟,仍然能瞟到一条小缝,得以看清脚下一切,以及箭筐所在。
唯独看不清前方而已。
长宜抓起一支箭,她拿的只是一把普通的弓,比不得邵钦那把。
他的弦是最好的弦,在弓上崩得紧,射出的力道也重。
对长宜来说,别说那样重的弓,就连她手中这把普通的弓,拉起来也极为吃力。
视线遮挡,她看不到猎场中哪有猎物。
强拉弓弦的手臂不自觉发颤,她咬紧牙关,侧耳分辨场中细微的声音。
杂草响动。
长宜瞬间放手,长箭射出,只飞向大概方位,箭支在离杂草中的野兔几米远的地方落下来。
长宜听见箭支落地的声音,她并不气馁,稳住气息抓起第二支箭,继续听声瞄准。
而另一边,邵钦每射出一支箭,都有宦官惊喜的声音传来:“陛下英武!”
每喊一声,长宜心里的大石便重一分。
长宜知道自己一直没有射中,因为她身后的宦官一直很安静,偶尔会偷偷鼓励她:“公主好厉害,只差一点就中了。”
长宜心中清楚,她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
她连静物都射不中,更何况是活物。
但她是一定要争取的,哪怕希望渺茫。
长宜接连射箭都不中,另一边,却总是传来报喜的声音。
身边的箭筒已经换了两次,长宜的右手不自觉发颤,就连握拳都没有力气。
邵钦双眼蒙着锦缎,转向长宜的方向,扬起唇角:“两刻钟马上要到了,公主还没射中猎物吗?”
长宜甩了甩手,明知邵钦看不见,却还是回以微笑:“马上要到,不是还没到吗?”
她的话音刚落,站在她身后的宦官倒吸一口气:“……鬣狗!公主小心!这小畜生记仇得很,若不能射死它,它会过来咬人的!”
长宜侧耳一听,丛林中果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听起来这鬣狗个头不小。
她心脏微缩,缓缓放下弓箭。
没把握一击必中,就不要节外生枝。
宦官突然惊叫:“马上要到时辰了,公主,怎么办?”
怎么办?
长宜抿唇,不想再管那许多,在箭筒中胡乱抓了两三支箭,咬牙对准鬣狗的方向射了出去。
如果真被鬣狗攻击……
那就躲到邵钦身后好了!
千钧一发之际,长宜将弓弦拉到最满。
“铛——”
铜锣敲响,同一时间,长宜手中箭支射出。
“中了!中了!恭喜公主!恭喜公主!”
身后的宦官欢快地叫起来,长宜心头一松,泄力般地扔掉弓箭,扯掉眼前的锦缎。
足足两刻未见到日光,乍一睁眼,眼睛还有几分刺痛。
她忍着痛意,第一时间转头看向邵钦,高高翘起唇角。
“我射中了,你要说换算话。”
邵钦已经摘下锦缎,他将长弓交给旁边的侍卫,活动着右手手腕,眼睛看向场中,意味不明微笑:“公主箭艺高超,自然值得嘉奖。”
长宜直觉不对,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猎场,寻找鬣狗的尸体。
鬣狗没看到,只看到一个中箭倒地的宦官。
长宜心头狂跳,结合邵钦方才的微笑,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
她大步上前,走得越近,箭羽上那标记就越清晰。
正是出自自己的箭筒。
她伸手,扳过地上那宦官中箭的尸体。
在脸转过来的瞬间,长宜跌坐在地,浑身血液冰凉。
曾经困守在长乐宫的日子里,正是他在每个午膳时间,一次又一次地将希望交到她手里。
一个本该待在皇宫的宦官,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死在她的面前?
邵钦踱步走过来,看着坐在地上的长宜,缓缓在她身前蹲下。
他望着她失去血色的脸,满意地翘起嘴角。
“恭喜公主,你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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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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