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小女,你来背。”张学士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这会儿刚顺过气。
赶紧叫了个最让他顺心的学子,早早翻过这篇,好授别的课业。
“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叶棠芜轻缓地站起了身,椰白摘枝团纹衫乖巧地落垂着,风姿清雅又含蓄。眼眸澄澈若明净的蔚然湖面,字节咬得十分清晰。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一句句往下背着,叶棠芜仔细看过书本下方小楷的批注,虽没系统性的拿出时间来背,但倒也能流利地顺下来。
初升的朝阳在无垠铺开的浩瀚天空中缓慢行着,投射进宽阔的书堂内时,那些金橙勾着点点浅红边的光线,轻盈地跃到叶棠芜莹白的侧脸上。
她的脸庞被映亮,眉眼都被勾画得绮丽了起来。像是心软的神明,清远却无限引着人心驰神往。
画面在裴烬的眼里一帧帧掠过,他摩擦着瓷盒的动作停顿住了,躁动不安的指节想伸到半空,隔着这层流动着的空气,描摹她灿艳夺目的面容。
眸色深了几分,他倚在些微松动的栏杆上,看得专心。
沃潭泽偷偷瞄着裴烬的神情,瞧着他一会儿,漆黑瞳仁勾出点点笑意,锋芒都被敛起。又在下一刻,温和的神情消散得无影无踪,透出冰霜一般的冷凝意蕴。
仿若看到的那一点温柔,是他晃神时的错觉。
摸不出裴烬的心思,但有一点可以确认——
叶棠芜对怀王来说,是有分量的人。足以牵动他的情绪,哪怕沃潭泽是不相干的局外人,也能感受到这份不同寻常的特殊。
最后的那句诗词落下之后,隔了两瞬,叶棠芜才略俯身作揖,轻声告知道:“先生,背好了。”
“通篇背诵之后,可有什么感悟?”张学士捋着花白的胡须,没说称不称心,也没让叶棠芜立刻坐下,转而又问了句话。
“想好了再答,老夫不急。”竹木戒尺被放在桌案上,张学士抄起书册,手指捻了点茶水,慢悠悠地往后翻着页。
袅袅黄檀香溢散而出,裹挟起沉静又坚重气氛。本是佛寺应有的燃香料,熙和元年,徳贤帝朱批首赐此香用于翰林院内,意指求学要戒骄戒躁。
又添了一味胡椒,前调辛辣热烈。少年意气,切不可追名逐利,更不应拜倒于强权下,做谄媚之举。
风吹得梧桐树摇枝摆动,片片茎叶应着土地的呼唤落垂而下,铺开了一幅金黄秋景图。
书院四时变换,堂内看得最是清楚。冬咏兰夏品荷,赏绒雪听雨声,都是常有的雅事。
沉思片刻,叶棠芜整理完善了条理,有了大概的构思后,才轻声开口:“学生初读时不解其味,反复看了几遍,方觉出一点原意。”
“从诗本身的结构来看,讲述故事的第一段就未奠定良好基础。既无良媒,可见男子求娶之心不诚。自己做错了事,又恼羞成怒。竟需女子安抚,放宽期限。”
“第二段描写,婚嫁过程算得上平稳甜蜜。风向又在接下来骤变,诗中的男子不忠贞于情爱,也无半分责任可言。施凶无常,实在令人心寒。”
“少时的情分,美好的期盼,皆如一场泡沫里的幻梦。人心一变,易散易失,最终也什么都剩不下。”
“女子绝不可全然依附男子过活,遇不到良人,情爱是很难持续一辈子的。”字句斟酌着,叶棠芜话说得很慢:“若是发现端倪,就要尽快脱身才是。”
“寄希望于回心转意,恐怕还是要失望。”叶棠芜语速不疾不徐,声音软软的,话里蕴着的意思却是坚定无比:“勇敢的人会拥有新开始,忠贞的人最终也应该得到忠贞。”
说到这,话就止了。
叶棠芜想到的远不止这些,可剩下的事涉及朝论纲常,她不能不顾及内阁府。父兄行事皆审慎,她不能添乱子。
心内却不可避免地,感到了难以自制的失落。
在北朝,女子地位不高,和离也并不容易。律法还是有很大的改进空间,女子的表达与诉求应同样被看到,固有的妻妾观念和想法也应该被重新凝视。
门第之见,也是一道不小的阻碍。叶棠芜低头看着纸上的字迹,眼底酸胀得厉害。
她很想能够做些什么,哪怕向前推进一点点,都会是积极的影响。
个人的命运在朝代的大背景下,有时候太无力了。
张学士捧起了书册,臂腕微微颤抖着。浑浊的眼望向叶棠芜时,被明艳的五官晃得失神了片刻。不容多想,他重重地将书摔到书案上,出声呵斥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和离嫁娶,八字看相,门楣之约,父母之命。”声拔得很高,像是气狠了,张学士在桌案前来回踱步,振振有词地批念道:“岂能当儿戏,说散就散吗?”
“宁拆十座庙,也不毁一桩婚。上天的红线系紧了,如何就非要断开?难道你就能保证,分离便会更好吗?小儿稚语,实属误读。”
“我们男儿,也不做那等负心打骂的事。”没等叶棠芜回话,同窗先起身,低声辩驳道:“便是感情耗尽了,也愿辟园供她们安养余生。”
“是啊。”同窗纷纷应声点头,气氛躁动起来。叶棠芜抬眼看去,窃窃私语声中,竟辨出几丝掺杂鄙夷的目光。
困在方寸大的宅院里,恩爱两难便罢。若是家族不能助力,因着层层克扣的赏赐之物,谋前程奔出路,斗来斗去,消耗磨损着精神,这便算好去处了?
还真是,不处其位便不知其难。说的话都轻飘飘地,还以为在这降恩呢。
秦驰站起来,宽袖长袍垮垮地穿在身上,露出花色的里衣来。他眉目轻佻,捏着嗓子夹声说:“娶妻纳妾,填房那都是正常事。”
“妻另算,小妾能被咱们这样身份的人看上,享荣华富贵,烧高香去吧。”
“再说,何为正室?定要贤良,如何能善妒?府里尊着敬着,有妾室一同分忧,应感到高兴才是。”
“谁还能守着谁,过一辈子么?”秦驰全然无所谓,腻人的脸上层层堆着笑褶,他贪婪地扫了叶棠芜好几眼。
要是这样身段的惊绝佳人,他勉强考虑考虑,耐着性子守个三年五载的。等他腻了,再另谈纳妾之事。
反正,世间多般感受,可人的女子也有那么多,他断不能困在一个人身上。
若是没有本事,守住夫君的心。在他看来,那就没本事而已,何能怨得着,他多情花心呢?
“都别说了。”张学士也没想到随口一问,引出这么多波折来。他不赞成把姻缘视为儿戏,肆意离娶,却也不认可妻妾之争。
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如何能再论说了?真是越说越不知羞惭道德了。
四两拨千斤,含糊着带过了这个话题。他摆摆手,示意站起来的学子都坐下。
“将书翻到下一页,我们学新章。”朗朗诵读声又起,立在深褐枝节上的鸟雀啾啾地叫着。气温暖了一些,拂过面颊的微风轻柔吹动着闷青的幕帘,编织灯笼轻轻转着。
叶棠芜坐下了,眼睛虽也看着书本的字迹,随着行篇跟着翻页,心思却掠过诗句,暗暗许下了抱负。
终有一天,她要推动这沉腐的,如枷锁一般的观念。
女子理应有更广阔的天地,可追寻。
时有人浑水摸鱼,趁朗读诗篇的空隙,低声讲一些小话。有些闹嚷的环境,随着掀开的幕帘声,一道隽致身影走了进来后——
忽而变得沉寂起来,落针亦可闻。
窸窸窣窣,坐着的学子纷纷起身,拢袖作揖,恭声拜道:“少师。”
张学士连忙放了手里的书册,不敢端着自矜的架子,未有丝毫怠慢,俯身行礼趋迎道:“承蒙殿下驾临。”
裴烬颔首,却没看他。视线向下徐缓扫过,压着深沉的锋锐之气。俊秀的眉眼凌厉如刀,只看一眼,就仿若被划出了淋漓的鲜血。气韵冷寒如远山之雪,黑眸明撤,不见一点文人的和缓。
明明身上未披重甲,未执剑器,清雅的人往这一站,就是不容人小觑的矜贵。
眼神掠过秦驰时,裴烬略停顿了下,上下随意地瞥了两眼。
张学士拿着布帕,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他小心翼翼地,语气比最开始还要放低了许多,甚至到了如履薄冰的程度:“臣在教授《诗经》中的篇目,刚刚颂读过两遍。”
裴烬轻嗯了声,喉结向上滑动了下,竟是转眼勾出消融的一个笑来。虚虚地挂在面上,让人分辨不出真假。
“先到这,转琅武台训练动作。”裴烬沉声咬出字音,眉间皱着的褶痕没松半分。他拂着袖口,竟是坐在了毛毡圆垫上。
右腿半支起,手腕搭扶在膝面上。指节点着衣衫上的蟒纹,手背上有隐隐浮动的青筋。没再说话,裴烬耐心十足地等着他们,一个接一个的走出去。
叶棠芜此刻心情平稳了多少,她不太爱去比武操练,落缀在队伍最后,像个小尾巴。
经过裴烬身边时,他缎靴前推,膝盖微压,整个人顺势向前,挡住了她迈步的动作。
叶棠芜垂眸看着裴烬,杏眼微睁,不明白什么意思。
裴烬与她靠得很近,她绺落的那缕发丝与裴烬束起的墨发,自然地交缠在一起。很轻易地,就能感觉到对方清晰的呼吸声。
有些说不清的燥热,流动在空气里。
此刻极静的气氛里,裴烬又向前了些。得寸进尺地,扬脸看着叶棠芜。手心压在袖边之上,绯红衣衫自然而然地向下了些。稍微抬睫往里一看,便能窥见他雪白中衣旁,那段致白锁骨的一点点轮廓。
荡漾又勾人心魂。
裴烬似是浑然不觉般,并未抬手整理。他流利的眼尾微微上挑着,清越的声音贴附在耳边时,如同情人间亲密的呓语:“你留下来。”
裴烬:找你有事呢(蛊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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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注:本章诗句选自《诗经》中的《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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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燥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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