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素雅,无甚雕琢,当年伏羲造它时,便寄予了些“返朴归真”的寓意。琴中之王,自有它的一份气韵。桐木漆黑,光可鉴人,每一道暗藏的纹理,都嵌刻着岁月沧桑的痕迹。
“这琴原本一直放在南疆宝象国的琴楼里,前儿晚上不知怎的,竟不弹自鸣起来。宝象国里有个巫师,掐指一算,说是这琴觅到知音了,就在咱们圣殿里,巴巴儿不远千里送了来,你说这事稀奇不稀奇?”
瑶姬笑容里很有几分讨好的意思,边说边瞄孟子煊的反应。孟子煊心知肚明,世上哪有那么多稀奇事,八成是瑶姬看上了这琴,派人连恐吓带威胁抢来的。然而她一番好意,他也不能让她下不来台。况且琴既已到了眼前,宝象国国主这个哑巴亏吃也已经吃了,若他质疑她,只怕宝象国这个亏要吃得更大。
他不是个迂腐的人,无伤大雅的情况下,他也乐意圆通一些,让她高兴,于是他展颜一笑,“有这等事?看来这琴已有了灵,他日指不定能修炼成精。”
难得从孟子煊嘴里听到一句俏皮话,瑶姬喜不自禁,心道这番,自己总算是做对了一件事。仆人将琴放在白玉石几上,便退下了。瑶姬端详这琴,故作从容道:“听闻殿下擅音律,何不抚奏一曲,或许殿下便是这琴要觅的知音呢?”
话虽牵强,然而这份心意却很明了。想送他一张琴,还要如此拐弯抹角,也真够难为她了。他不忍拂她的意,况且名琴在前,他也觉技痒难耐,于是移步坐到了石几前,伸手抚过琴弦。
声若金石,低沉浑厚,果然名不虚传。
瑶姬坐在他先前躺过的软榻上,专心致志看他抚琴。她不解音律,但觉得他弹琴的姿态极美。广袖低垂,指尖在弦上翻飞。她想象着他拨弄琴弦的手指,有序地弹过她的肌肤,那是怎样一种触感。她抿了抿唇,觉得喉中干渴,心中更是燥热。若是换了别人,她早就扑了上去,将他吃干榨净,片甲不留。可他是孟子煊,她不敢冒然唐突他,只好悄无声息扣紧床沿,将体内涌动的**强压下去。
孟子煊正自凝神抚琴,并不曾注意到瑶姬乍红乍白的表情变化。初时指法尚觉生涩,慢慢便臻入妙境。太古之音缓缓流出,清如溅玉,颤若龙吟,如丛林风动,如泉水叮咚,搅动着周围气流的变化。
一曲《广陵散》尚未奏磬,惊觉瑶姬已到了身边,流泻的发丝落在他肩上,凉凉侵入脖颈。孟子煊大骇之下,指尖一颤,拨断了一根弦。弦丝极细,刀刃般划过指腹,顷刻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瑶姬悚然变色,伸手去抓他的手。孟子煊轻巧避过,脚下两步,与她错开三尺远。眉目间失去了先时的泰然平和,板着脸,严肃向她抱拳,“看来在下并非这琴所寻的知音人,帝君另觅他人吧。今儿不早了,在下身子不济,不便相陪,陛下也早些回去休息吧!”说罢,便自顾自转身走了。
留下瑶姬一脸错愕呆立在那儿。这是怎么了,相处了这些天,竟不能有半点的进展么?她没撩他,也没碰他,怎么就甩脸子走人了呢?天知道她是用了多大的努力才做到这般克己自持的。
所以还是她错了。瑶姬看着那断掉的弦丝,觉得前途渺茫。费劲周章才弄来的这把琴,满以为能奏出琴瑟和鸣,不曾想功亏一篑。问题出在哪儿呢?瑶姬自觉对于孟子煊,已经用尽了毕生所有的全部耐心,而他仍不为所动,这可如何是好?
落花逐流水,水自无情向东流。瑶姬生平头一回为情所困,生出了点儿爱而不得的悲愁。
然而,第二天,她又若无其事地来看孟子煊了。依然是端着药盏,自自然然地打招呼,“今儿觉得好些了么?御花园里新培的牡丹开了,是洛阳来的白雪塔,开得一片雪似的,我陪你去看看。”
没人应声儿,瑶姬等了一会子,终是不放心,撩开帘子一看,他结丹正到了关键处,脸色赤红,汗如雨下。
这样的性子,真真叫人无可奈何。昨天的事情,他到底是介怀了,不顾惜身体强行结丹,是打定了主意要走么?她有些气恼,小姑娘似的撅着嘴。半晌叹了口气,爬上床坐到他对面,持着他滚烫的手,催动灵力助他结丹。
孟子煊终于从那一片熊熊燃烧的火场中冲了出来,身上炙痛消失,他恍惚觉得自己是坐在了一汪清涧旁的石头上,和风夹带着溅起的蒙蒙水雾扑到了他脸上,清清凉凉的,很是舒服。
再睁眼时,便见到瑶姬闭目凝神,坐在他对面。他蹙了蹙眉,觉得眼下的处境真是无解,他原想早日脱身去的,可惜债越欠越多,再要走时,只怕也难了无牵挂了。
她醒来时,见他正在看她,吓了一跳,一骨碌滚下了他的床。他有些难堪,觉得自己真是太托大了,把个一国之君吓成这样。四目相对时,两人都有些尴尬。瑶姬定了定神,解释道:“方才进来时,见你正在结丹,怕你出事,这才……”
这才上了你的床。她怕他臊,没敢说出来。孟子煊轻点了下头,道:“多谢!”顿了顿又道,“方才你是说要去赏景么?正好我也想出去走走。”
瑶姬愣了半晌,这才反应过来,惊喜之余,忙忙着人去准备。白雪塔也叫玉楼春,瑶姬的御花园里种了千余盆,摆在一起,场面着实震撼。瑶姬不是个风雅人,但为了迎合孟子煊,只好搜肠刮肚说了些关于牡丹的话。话里无甚新意,甚至错漏百出,但两个人同来赏景,他总不能一言不发。于是,孟子煊难得当了回话匣子,从牡丹的品种有多少讲到了如何培育。
瑶姬一路听着,觉得他不去做个匠人实在可惜。怎样种出一盆最好的牡丹,她从来没有关心过这个话题。不过既然他感兴趣,她乐意陪他去尝试。在他自得其乐的言语里,她甚至在想,便是以后不当帝王,就陪着他天南海北去找稀奇的花种培育,这样的日子也不错。
好花赏心悦目,孟子煊心情不错,见着前边摆了一张桌子,上面丹青笔墨俱全,便走了过去。持笔随意挥洒,便是一枝雍容牡丹。瑶姬大感佩服,弓着身子赏了又赏。
她心悦他,和他在一起时便有一段自然的娇憨天真。孟子煊蒙她搭救,受恩深重,正愁不知如何报答,见她兴致盎然,便提议道,“我为陛下绘一副肖像,如何?”
这是正中她下怀了,否则她在这花园中备下笔墨,是为什么?不过被他这样专心打量着,她倒有些怵了,不知该做个怎样的姿势。孟子煊笑道:“随意就好。”
瑶姬随意坐下了,她今儿为了应景,特特改了一贯大红大绿的装扮,穿了身浅粉白底的裙子,与白茫茫一片的牡丹相得益彰。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瑶姬本就是天下一品的美人,落到笔下,姿态更甚。他看她,她也在看他,看他将广袖高高挽起,露出半截雪白的手臂,看他从容研磨,笔尖在纸上游弋。他做什么,都是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那样专注的神情,真真可人得紧。
只是他站得久了,她有些担心她的身子。好不容易见他收了笔,她三两步跑过来,看他将她画成了什么样子。
一见着那副画,瑶姬羞红了脸。果然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心性,他笔下的她,娴雅疏淡,自然的一段风流,倒比她本人,更要美几分。她有些惭愧,自己离他心目中的样子,到底差着几许神韵。
“你不题字么?”瑶姬目光殷殷。
孟子煊沉吟片刻,重又提笔,在空白处题了一句——
“牡丹非是俗颜色,吴越楼前西子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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