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求见圣君”,牛头怪第一十八次走到了营帐之前,他作为圣君麾下最为位高权重的大臣之一,自然应该恪尽职守,在这种时候为妖族将士们陈情。
是的,当了上千年的山大王,如今又被拜为大将军的牛头怪,也不能接受被人类当成坐骑。
最先发布出此消息的便是那位深居简出的国师大人,因此,在牛头怪及众将士的心中,这件事情自然就被定性成为国师大人好大喜功,枉顾妖族颜面,违逆祖训,蛊惑圣听。忠臣是不能容忍奸臣作祟的,因此,牛头怪坚定的认为,必须要赶在圣君作出错误决定之前,慷慨陈词,晓以大义,以击碎国师的阴谋。
不过,此时,他尚且还被阻拦在营帐之外。
程副将同样十分倔强且忠诚,不管牛将军如何劝说,他始终坚持一条,“圣君有命,在未经许可之前,不许任何人进入账中。”
牛将军虽有一腔忠心,却到底不敢擅闯营帐,只好圆睁着两只牛眼,指着程副将忿忿骂道,“愚顽不堪,愚顽不堪,小子,你误了大事了。”
程副将身为天兵,并不能和作为妖族的牛将军感同身受,所以他丝毫不惧牛头怪的指责,十分有原则的继续坚守在岗位上。
营地里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哗之声传入帐内。
李瀚很有些坐不住了,于是主动提出,“圣君,国师大人,小王事先并不知道贵国先祖曾有遗训,实在是无意冒犯。既然将士们这般抗拒,依小王之见,结契一事不如就此作罢,二位只当小王从未提过此事。”
小月虽则做了两个月的“圣君”,然而诸样事宜,依旧是仰赖国师居多,似这般军事大计,自是更不知该如何决断。她略略掀开帘子往外瞧了瞧,牛头怪依然插着腰站在十步开外,脸上很是忿忿的模样,他的身后,站着三十几个高级将官,同样也都是愤愤的神情。小月有种不详的预感,觉得自己倘若坚持颁布结契的旨意,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哗变的士兵赶下台去。她虽则并不恋权,然后似这般潦草的收场,也未免太不体面了。
不过不要紧,小月看向了孟子煊,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豪情。她想,如若国师大人依旧支持结契,那么即便是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她也丝毫不惧。
国师大人却仍是一派气定神闲,他施施然站起身,恭敬向李瀚揖了一礼,从容道:“历朝历代,每有革新,往往尚未实施便即遭人反对,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倘若有人反对,便言放弃,那么颛顼帝绝地天通,盘庚君迁都于殷,则恐皆不能成事。结契一事,并非没有先例,上古之时,炎黄大战,妖族即出力不少。臣以为,法无定规,虽有古训,然而时移势易,未必不能打破。臣请圣上坚定信心,勿再动摇,妖族将士亦非不通大义、不明事理之辈,只须晓以利害,定能使其抛却成见,与人族齐心协力,共克时艰!”
如此一番言论,直叫李瀚越发敬佩且羞愧。然而要使一族之人在思想上破旧立新,又实在并非易事。李瀚正自思索,却见国师大人已然走出帐外,端端立于朗日之下,如珠玉般清亮的声音便从他的唇齿间流淌出来——
“请牛将军并众位将军入账中议事。”
牛头怪一回头,便见国师大人正十分客气地站在门边等着,脸上依旧是一贯的和煦笑容。他本来是有十分的火气的,可不知怎么的,见了这笑颜,便有些发不出来了,于是微一点头,扬手招呼众位将士,鱼贯进入圣君帐中。
营帐很大,即便容纳了数十位将士,依旧是绰绰有余。圣君面前,大家都很守规矩,列队站的整齐。牛头怪率先说话,他上前一步,向圣君恭敬行了一礼,便即问道:“听闻圣君有意令妖族与人族结契,不知是否确有其事?”
月姬圣君坐于上首,严肃起来时,很有一国之君的威严。只见她微一颔首,缓缓道:“是,此事由人族帝王提出,本君与国师商议过后,均觉可行,不知众位将士以为如何?”
此事并非是由国师大人提出,这倒出人意料!牛头怪看了李瀚一眼,见他目光凛凛,君威赫赫,心上便有几分畏怯。眼下的形势,似乎是不得不得罪这位人族帝王了。牛头怪觉得颇有几分遗憾,因为他一向仰慕强者,这几日也与这位帝王相处得十分不错。不过,身为妖族大将军,既已受诸位将士托付,即便稍许有些为难,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牛头怪下定决定,向李瀚深深一揖,便即据理力争道:“圣上有此提议,初心想必是极好的,只是圣上有所不知,我妖族先祖曾立下誓言,不许后人与他族结契。先祖有训,我等皆不敢违背,还请圣上体谅,莫使我妖族将士为难。”
李瀚颇觉尴尬,轻咳一声道:“小王不过是提个意见罢了,至于是否便要实施,自当由圣君做主。”
人族的帝王并不坚持,此事便好办得多。牛头怪微一转身,又向圣君进言道:“臣恳请圣君三思,目下军中群情激愤,对结契一事颇多怨言。圣君莅祚未久,正是要凝聚军心的时候,臣以外,若此时颁布结契诏令,恐怕于新朝不利。”
总归就是,倘若与将士们对着干,屁股下的位置就坐不稳了。小月听明白了牛头怪的意思,不过,她更在乎的,还是孟子煊的想法。
所以她站起身来,很是冷峻地道:“诸位可能尚不太了解本君,本君继位,乃是受先帝临终托付,如此名正言顺,何惧朝纲不稳,众人不服?牛将军先时提到先祖遗训,本君以为,法无定规,虽有古训,未必就不能更改。眼下心魔作乱,三界岌岌可危,若再抱守成规,倘或妖族就此覆亡,试问这份责任,有谁能够担当?牛将军,你能吗?”
面对如此提问,牛头怪自然诚惶诚恐。李瀚心中亦大感佩服,心道,不过一年不见,当年的那位小月姑娘,竟已成长为如今这般恩威并施的一位君王。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后,他对待这位圣君,自当更加敬慕三分。
唯有小月一人,颇感庆幸。这番话是孟子煊一早便教会她说的,果然此刻便派上了用场。
圣君的意见已然十分明了,且话说得极重,牛头怪自然不敢再多加置喙。然而,激愤的军心似乎并不容易平复,不说外边传入的一波又一波的呼声,单是帐内的这几十名将士,脸上的神情,便都十分不满。
国师大人这才开始说话,他语气清淡,不紧不慢,“诸位将领恐怕尚不知晓,心魔如今正致力于复活他的十万魔军,虽然天君已经派有重兵驻守在焚寂山,然而究竟能不能够阻止魔军复活,目下尚未可知。此事之所以未曾告知诸位,实在是怕军心混乱,百姓恐慌。诸位都是圣君麾下的肱骨之臣,自当能够分清轻重缓急。在下说句不好听的,倘若十万魔军一旦复活,不知诸位,有几分把握能够抵挡。目下最须考虑的,并非是先祖之命,亦非面子问题,而是如何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提高全军的战斗力。狐族、鲛国、东海,前车之鉴,不可不引以为戒,妖族再不自强,只怕下一个覆亡的,便是妖族了。”
国师大人提到的鲛国和东海,众将士虽都听说了这两国先后都遭灭国之事,然而,因之并未亲见,故而感触不深。然而,说起狐族的遭遇,大家就都颇为熟悉了。在场的将士中,甚至就有不少曾经参与过抓捕狐族的行动。当年瑶姬下令,抓到一只狐狸可拿来置换百金,故而几乎所有的妖族,都曾参与到这场捕狐的狂欢当中。至于这些狐狸后来的遭遇,那他们可管不着。有说是被拔骨抽筋了的,有说是被拿去制成怪物的,众说纷纭,总归,就是很惨。
不曾想,时移势易,如今,妖族也面临着此等危机。
众位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都被国师大人的这一番话给唬住了。十万魔军,听起来就吓人得很,若是将来真打过来了,自己当真有那本事,保护自己的妻子儿女么?
孟子煊见将士们似乎有些松动,越发加紧游说:“其实结契一事,不过是权宜之计,一旦战争结束,便可解除契约。诸位为了妖族百姓,为了国家延续,如此忍辱负重,妖族先祖若是灵而有知,也只会感念诸位,定然不会责备的。”
“这……”,将士们面面相觑,最后谁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好转向圣君道,“我等愿意听从圣君之命。”
说服了帐内的三十来位将领,并不等同于说服了妖族近十万的将士。更何况,心魔意欲复活十万魔军一事,此时还不宜大肆宣扬。因此,结契一事究竟能不能成,还得看这位巧言善辩的国师大人,能不能以他那一条三寸不烂的舌头,说服这些形形色色的、鱼龙混杂的妖族士兵们。
妖族士兵毕竟与这些将领们不同,他们大多出生贫民,前来投军也不过是为混口饭吃,未必就能有那些为国为民的觉悟,其中有些甚而原本就是土匪恶霸,向来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此番既有先祖遗训在手,只怕更不会轻易妥协。
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就都汇到了这位儒雅俊秀的国师身上。关于这位国师,大家虽然隐隐之间,觉得他大约十分高深莫测,然而究竟有多高深,却又无从得知。倒是他与圣君之间,种种暧昧不清的传闻,在军中却是传得纷纷扬扬。总归,年纪轻轻,身居高位,自然就难免遭人嫉恨诽谤。
不过,是骡子是马,待会就见分晓了。众人都怀揣着一种看热闹的隐秘心理,想看看这位国师大人究竟有没有本事压制住这一波反抗的浪潮,使妖族上下一心支持新政。
国师大人在如此众多的目光聚焦之下,依旧十分从事,他优雅地一拱手,朗声道:“诸位既然并无异议,那么不妨请先回到军中,尽量安抚士兵。圣君片刻之后,便会前往军中誓师,一并公布结契一事,还请诸位做好准备。”
众将士退出去后,小月才敢表露出一丝担忧,她凝望着他,试图从他过分从容的表情中,捕捉到一点别的东西,譬如焦虑,譬如恐慌。然而都没有,他果真就如同一座高高在上的神邸,冷眼俯瞰着众生,似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小月不知是该骄傲还是失望,他的智谋远超她之上,又是那样的沉着冷静,让她连对他表示关心,都觉得无从施为。
倒是李瀚,在目睹了国师的为人处事之后,对他的崇敬便愈发滔滔汩汩,不可收拾。他很难清楚地描绘出自己对于国师大人的印象。大部分时候,国师大人都表现得极为谦虚温和,然而,却莫名的,有一种定鼎乾坤的伟大力量。仿佛只要有他在,一切都可后顾无忧。
“你,当真有把握么?”小月问他。
国师大人笑出了一丝调皮的意味,声音慵懒而温润,目光融融看向小月,徐徐道:“倘若不成功,圣君意欲如何处置在下?”
如此明目张胆的撒娇,小月真的很难招架,于是她也笑了,满怀钦慕地看着她的相公,温声道:“那也没法子了,只好暂且不做圣君,继续陪你浪迹天涯。”
李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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