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萧敛的话如同外面渐下渐大的雨滴，沉重地砸在两人的心头。

有太多的话梗在喉间，萧敛想不明白，他明明计划好了一切，甚至料想到了孟清迟早会发现，但当人这么活生生得站在自己面前时，他又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孟清总是他计划外的变数。

萧敛低头自嘲般地轻笑，他想，他还是看轻了那人在他心中的分量。

萧敛看着眼前的人，他离他这么近，可又觉得永远触碰不到。这种无力感近乎要将他压垮。

他们之间没有挽回的余地。

他走上前，并没有看孟清，自顾拿起店家送的酒，倒了两杯，把一杯推到孟清身前。

端起另一杯，手肘撑着桌面，指尖轻轻敲打着杯壁，“这酒可不同于我的落桃春，入口即烈，听小二吹嘘，连大汉都撑不过三壶。”

萧敛终于扭头看向身边的人，孟清脸上一贯没有什么表情，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萧敛，那双眼睛很清澈，沉静如水，却并不薄凉。

他不想和这人断了关系，更不想，成为他的污点。

“哥哥，喝了这杯酒，日后......你我之间便形如陌路。”风光霁月的小仙君该一生清清白白，最好离他远远地。

他会带着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一起腐烂入土。

孟清没有说话，萧敛并不开口催，他现在很矛盾，等待着那人快给他一个了解，又不想这么早就被下了死刑。

烈酒的醇香入鼻，萧敛低头放空地盯着杯酒。

这酒最好真的能醉人，让他只觉往事梦一场，自己不过依旧孤身一人，无牵无挂。

萧敛闭上眼，决绝的先喝下了这杯酒，眼睫不易觉察地轻颤。

他不敢睁开眼睛看孟清，这杯酒由他先喝，就当他是一个没心没肺的混蛋吧。

一杯烈酒刺喉，只愿往事皆空。

“呵。”身旁的一声轻笑把萧敛拉回现实，“萧敛，你还真是个胆小鬼。”

“什么？”萧敛觉得一杯酒真是把他灌醉了，他觉得今晚的孟清和平时都不太一样。

“你觉得我为什么和你一起离开天衍宗，为什么给你牵上红线怕找不到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孟清觉得自己真是被萧敛这木头气到了，他很少这么咄咄逼人。

为什么呢......

他不是不懂，他只是不敢想，他也不能想。

一个习惯于在外经历风雨的人，突然有那么一个人出现，愿意为他撑起一把伞，他第一反应不是欢喜，而是无所适从。

所以，他想把伞倾斜，只希望淤泥别玷染了那人纯白的衣。

雨水滴滴浇灌躯体，灵魂早已腐烂不堪。

窗外依旧黑漆漆一片，屋内有烛光，并不昏暗。

萧敛听完这话，低着头，发梢不受控制地划过脖颈，碎发掩盖了他的神情，孟清猜不透萧敛会是怎样的反应。

烛光晃动，在少年脸上打下斑驳阴影。

时间一点点流逝，蜡泪顺着柱身瘫软在烛台，心跳声震动胸腔。

他这...够直白了吧...

萧敛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孟清再也受不住这样无声的冷漠，他缓缓靠近眼前默言的少年，刚想半蹲下来去看看萧敛的神情。

突然被猛地一拽，落入一个温暖结实的怀抱。

他从不对眼前这个人设防。

他被萧敛狠狠抱在怀里，拥抱的力道不断加大，但孟清并未出声反抗。

在萧敛回过头的那瞬间，他觉察到少年眼底的一抹红。

是脆弱的阿敛呢，孟清看着眼前漆黑的窗，心头颤动的想。

自他带回萧敛，无论多累多苦，萧敛从未示弱过。

“我给过你机会了，”萧敛恶狠狠地说，“为什么不走？”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边，孟清下意识缩了缩肩。

萧敛似乎会错了意，环抱的手臂放松了些，“哥哥，是后悔了吗，还是......害怕我？”声音听起来有些阴郁，在孟清看不到的身后，是寒潭沉星般的漆黑眼眸，如同饿兽紧盯自己的猎物。

“没，没有。”孟清慢半拍地回答道。

萧敛以为自己会步步紧逼，问他，自己和仙门对峙，小仙君会帮谁呢。

毕竟，他一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从站在天衍宗山脚下起，他的目的动摇过，但从未改变。

但此刻，鼻尖嗅着如同山间晨雾般清香，他想，什么都不纠结了，一切都该顺其自然，小仙君不该面临这样的抉择。

他只想，和孟清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要好好珍惜。

萧敛想着计划，眼眸暗下来，尽管...时间是有期限的...

“阿敛，我会和师尊说明的，”孟清被困在怀里，稍微扬了扬头说话，“我未曾经历过，或许无法完全共情。”他顿了顿，接着道:“一切该怎么解决，都改由当事者决定。”

萧敛没有说话，静静聆听着。

“你心有执念，我不会拦你，”声音在寂静的黑夜里，如同流淌的溪水流过萧敛的心脏。“莫要伤及无辜。”

世道带给萧敛太多恶意与不公，孟清明白，他不能拦，那他便陪萧敛一起，哪怕再往前一步，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萧敛闭上眼，无声深深呼出一口气，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再睁开眼时，那双漆黑的眸里再不见半分波澜。

他松开孟清，改为抓住他的肩，唇边带着似笑非笑的凉意，“小仙君，你可想好了？”他又恢复到那副戏谑的神色，轻抬一下眉，是询问，又像是对孟清愚蠢选择的嘲讽。

“萧敛？”孟清不明白，为什么又变成这样。

萧敛却并未回应他的疑惑，他托着下颚，唇瓣不自觉抿起，一副思考模样，烛光映在萧敛眼中闪烁，随即目光下移，不知忽然想起什么，眸光微动，挑唇一笑，“哥哥既然不愿抛下我，那就请哥哥帮个忙，怎么样？”

“萧敛。”孟清一愣，警告的加重些语调。

“小仙君放心，并非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儿，”萧敛抬手掂起酒壶，晃了晃，抬眼瞅着还剩多少，回答的语调漫不经心，“我自然不会让小仙君做这种事。”

“我刚刚已经和你说了，我会和师尊……”

“我知道的。”萧敛打断了孟清未说出口的话，他嘴角扯了扯，嘴唇翕动了一下，垂眸盖过眼底的情绪，最后只是又叹了一句：“我知道的。”

像是从心脏发出的哀鸣。

这几个字包含的情绪太复杂，孟清还没来得及读懂，萧敛又状若无事地朝他问道：“可以吗？哥哥。”

他又戴上了那无懈可击的假面具。

半晌，他听到孟清淡淡开口，“好。”

萧敛指尖不受控的一颤，掩饰般把玩着腕间缠绕的红线，“七日后，劳烦哥哥替我跑趟不为城，我有样东西要与一个人交换。”

不为城，魔域与人界的交接口。

“好，”孟清没有问为什么，也没问做什么交易，“我如何找到那人？”

萧敛轻笑一声，“哥哥去了，那人自会出现，”他停顿了许久，才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苦涩，“至于……交换物，我明天会带给你的。”

“这间屋子留给哥哥你，早些歇息。”萧敛抬手打开门，外面的冷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衣袍掀飞。

“你……”孟清刚朝他走两步，就被萧敛的话制止。

“哥哥不必担心，我再寻个去处就是了。”

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屋外的凉风。

残留的雨滴顺着屋檐滴落到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黑夜里街道空无一人，只有一席黑衣漫无目的地前行，逐渐与深夜融为一体。

夜色渐浓。

萧敛再抬眼时，是熟悉的街巷。他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双腿后知后觉的酸疼。

他只是……单纯想来见见阿爹阿娘。

荒凉的低山，杂草长的茂盛，显然是很久没人来过。

萧敛顺着记忆，穿过一片树林，走到两座碑前。

把眼前碍眼的杂草一一拔掉，便顺势坐下，衣袍被泥土染上了灰色。

萧敛垂眸注意到，只是不在意地拍了拍。他想，如果小仙君看到，定要让他多注重礼节。

想及此处，萧敛不知何时带着笑的嘴角僵住。

“阿爹阿娘，好久不见。”他仰头看着墓碑上稚嫩的字迹，“今日来的突然，并未带什么礼物。”

“我如今过得很好，因为遇到了个很好的人。”嗓音在寂静的黑夜中有些许温柔，眼睛弯起。

萧敛很少露出这般纯真的笑，这份笑容藏匿在黑夜里，无人知晓。

“对，”他一个人在黑夜中诉说，好像能听到回应，“就是和我一起送你们离开的那位仙君。”

“对了，阿娘，我把给你礼物送给了他。”萧敛随手折下一根树枝，在地上点点画画，“您先别生气啊。”

雨后的风穿过树林呼呼作响，像溃堤般的崩溃。

“阿娘，我想，我是喜欢他的。”那样好的人，谁会不喜欢呢。

“可我没办法和他在一起。”萧敛想扯扯嘴角笑一下的，但终究没能笑出来。

他知道，他很自私，太固执。

这样的他，不配站在孟清身边。

萧敛起身，拍了拍衣摆，他深深的望着孤山上的两座石碑，喃喃开口，“你们会怪我吗？”

......

“我没有退路的。”

七年前，萧敛那年十三岁。

那年他失去了所有，也得到了很多。

那晚过后，一连好几天，街巷的雨都下个不停。

后来好在仙门的人及时赶到，损伤并不惨重。房屋摊铺一切都在有序恢复到原样，只这细雨绵绵下个不停，见证了一切的发生。

天色已临近傍晚，夕阳的余晖被雨水冲刷得淡淡的，不一会儿就消失得没影。

黑夜将至。

孟清已经向苍羽仙尊请示来收拾残局，魔物狡猾不已，不知道会不会潜伏在附近卷土重来，以便扰乱仙门秩序，趁虚而入。他这次来便是再勘察一遍，但是已经待了数日，并未发现什么异常，穿过这条街巷便打算回去了。

划拉——

是身后的纸箱在响。孟清悄无声息地回身，他并未感受到魔气的存在。

“出来。”

半响过后，一个灰扑扑，浑身湿漉的小孩探出头。

两人一时相看无言，终是孟清忍不住开口，“你在那做什么？”

“您、是位仙人？”

两人的话恰巧相撞。

街道雾蒙蒙的，什么都看不真切。

“你可以教我术法吗？”小孩就这么直愣愣地盯着他。

“我不收徒，若要修道，前往仙门，通过考核即可。”

孟清刚准备抬脚离开，措不及防被抱住腿。

“你，起来！”他鲜少离开宗门，外出遇到的也大多是魔物，哪曾见到这般难缠的小孩。

男孩跪在他脚边，手指死死绞住眼前人的衣角。“求仙君带我修术法，我很聪明的，考核我会努力的……”

“求你……带我走。”他低下头，哽咽起来。

“……诶？”孟清只觉得自己从没这么无助过。

这阵仗，这险情，这……怎么办？，

他咬咬牙，狠心决定不能多管闲事。

……

一个时辰后，孟清看着眼前刚洗漱干净，眉清目秀，乖乖坐在自己面前的小孩，沉默半晌，最终叹口气道：“下面，我的问题要如实回答。”

“好。”

孟清在心里默默又叹口气，“说一下你的情况。”

“......”

半天没等到回答，孟清刚准备开口告诉他，现在后悔了还来得及，便看到这孩子抖动的肩。

像蝴蝶被折断了双翼，脆弱无力的挣扎。

他有些手足无措，蹲下仰头看着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将手帕递上，“我不可能......将来路不明的人带回宗门，”

这小孩的眼睛很漂亮，眼眶中盈盛的泪水似璀璨的星河。

孟清抬手抹去他流到下颌的泪，“想跟我走，就不要有所保留。”

“阿爹阿娘是被魔物杀死的......”

......

夜晚终于出现了月亮，漫漫长夜也不再是一片黑暗。

孟清和他一起重新安葬了他父母，再次回到那个家里，满是毫无人气的清冷。

“收拾好行装，也与过去告个别，我今晚就会返程。最后问你一遍，你是真的确定好了？考核我是不会放水的......”

"我叫萧敛。"

孟清严肃的话被眼前这个忽然伸来的手打断，垂在两侧的手指不自觉蜷缩了一下。

他一怔，抬手和那只手相贴，

“孟清。”

“仙君手好冰，可是夜太凉？”

“无碍。”孟清率先抽回手，缩回袖袍里，他还是不太习惯与人这么接触。

这孩子似乎很会察言观色，萧敛又改为揪着他的衣袖，“仙君放心，我会努力的，定然不会让仙君失望。”

孟清想说没关系，侧脸看那双眼，又垂眸把话憋回去，淡声道：“嗯。”

这些年来，萧敛用事实证明他确实从未让孟清失望，他天赋高，也足够努力。

不知不觉间，当年那个脆弱可怜的小男孩已经比他还要高了。

但还是那个跟在孟清身边叫哥哥的少年。

萧敛并未拜师，只是跟着他。

他说，孟清在哪，哪就是他的家。

孟清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他想要的不多，贪得无厌的人不会受到欢迎。

但命运总是喜欢做弄人，他所倾心的，终究不会永远属于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萧敛是个胆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