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熹微。
一位青年走进院内，目不斜视，余光却在悄悄打量着屋子。
嗯，看来还不错，不至于让师弟受了委屈。
那人抚着下巴，略点点头。
他没去推开门，贸然进入别人房子总归是不大好的，更何况不仅师弟一人住在这里。
一想到这儿，顾青阳就有些气闷，待在宗门不好吗，非要跟着那小子跑下山。
师弟还是责任心太强了。
顾青阳在心里深深叹口气，不过话说，师弟去哪了？
孟清是个极其自律的人，这个时辰也该起了。
“师弟？”顾青阳压着声音喊道。
此刻，房顶上，阳光刺得孟清眼睛酸疼，抬手将胳膊附在眼上，好看的眉轻轻皱起，宿醉的脑袋胀痛。
他人是醒了，一时半会儿还没缓过来。
直到听到下面唤他的声音，才坐起身，待看清来人后，哑声回应道：“师兄，在这儿。”
待孟清又唤他一遍，顾青阳才意识到人真的在屋顶上，倒不是他反应慢，只是打破他脑袋也想不到，从小到大衣不染尘风光霁月的小师弟，只是几天没见，怎么就开始爬房顶睡觉了？！
顾青阳运轻功飞身上去，在孟清身旁站定，掀袍而坐。随手拿起手边的酒，靠近鼻尖闻了闻，一脸新奇的又看回孟清，“哇唔！师弟，几天不见，你变化挺大哈！”
“第一次见你喝酒呢。”顾青阳晃了晃酒壶中已经所剩无几的酒，“怎么，心情不好？”
孟清指尖摁着额头，眯着眼，似是还没反应过来。
顾青阳在一旁揶揄道：“师弟要是不想跟那小子呆在这儿，不如跟我回宗门。”
“不过话说，萧敛人呢？”他现在才反应过来少了个人，毕竟之前师弟身后总少不了那小子。
“我和萧敛吵架了。”孟清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有些低哑。
顾青阳震惊了，“你？吵架？你竟然还能跟人吵起来？”他一脸不可思议，嘀咕道：“看来，是我小看那小子了。”
孟清无奈：“师兄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嘿嘿，”顾青阳摸了摸后脑，低头盯着自己的剑柄，仿佛能从上面看出朵花来，“也没什么事，来看看师弟你在这儿还习惯吗？”
孟清低眉整理自己有些皱的衣袍，声音听不出情绪起伏，“师尊让你来看萧敛的情况。”
顾青阳就知道瞒不过他，连连夸赞，“师弟还是这么聪明。”
院里有个荷花池，不过这个时节早已没了荷花，池中只有一片清澈的水，一阵风吹拂，水面波澜，孟清抬手感受了一下，和昨晚的风一样冷湿。
沉默片刻，他抬头看着顾青阳，认真道：“师兄，阿敛他是知道当年那件事的。”
他的声音很轻，卷入风中，只到不远处便消散，“你我皆非局中人，无可评断是非对错。萧敛当年只是孩童，不过也只是个无辜的人罢了。”
“还望师兄告知师尊，依孟清看来，魔物滥杀无辜是错，师尊误判伤及无辜亦有责任，独独萧敛不该承受这般戒备与偏见，望师尊公正处理此事。”
“倒也不是偏见，”顾青阳见他态度坚决，唉声叹气道：“哎，师尊就是拉不下面子，他这人你也知道，最是看重声誉。道高者，到底是有些心高气傲。”
“若是，萧敛心中有恨，他又会怎么做呢？杀了他吗？”
“这、当然不会！师尊不过提防些罢了。”顾青阳干巴巴得冲他笑：“师弟，你还是不适合开玩笑啊。”
“我会在萧敛身边看好他的，师兄日后若是无事，不必多此一举来看望了。”孟清语调平缓。
顾青阳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打趣道：“师兄这不是想你吗，又不单单是为那萧敛而来的！看你好好的，我就先走了啊！”
说完，跳下去抬步便要离开。
“师兄莫要忘了传达我给师尊的话，”孟清也从房顶上下来，看着顾青阳的背影，在身后提醒，“另外，现如今魔族势力又起，师尊还要......多加关注。”
顾青阳朗声回应：“知道了，走了！师弟还是早日与萧敛和好吧，难得有人挑起你的情绪，还能吵架！哈哈！”
顾青阳御剑离去。
水塘坞离天衍宗不近，但御剑就快了许多，不过顾青阳在半路上感应到周围的魔气波动，便换路前去查看。
下方应该是一片林子，树很多但并不过于浓密。就是这里魔气最浓烈，他刚准备下去，便看到远处一片空地上有个熟悉的身影，
——是萧敛？
跟小师弟吵完架一个人来这儿忧郁了？
顾青阳朝前飞去的剑突然顿住，萧敛侧过身来，他才看到还有一个魔物躺在地上，不过看样子应该是死了，而萧敛手上被黑雾缠绕的一团，那分明就是魔气！
顾青阳有些怔神，一堆问题徘悬在他脑子里，现在没人能给他解答。
而前方的萧敛正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魔物化为黑色粉末，一阵风吹过便没了一点踪迹，眼神中透露着冷静与漠然。
只见他侧过身，眼睛依旧空洞地看着地面，“阁下还要继续看热闹吗？”
顾青阳知道自己是被发现了，便也不再躲藏，但还是暗暗惊叹于这人的洞察力，他明明已经隐匿灵力了。
他脑海中不由得想起刚刚萧敛手中尚未收回的魔气。
萧敛进步这么快？还是......一直在隐藏实力？
“哦？顾师兄？”对方见到是他，似乎不多惊讶，像是早就料到他会来水塘坞。萧敛撇了眼他来时的方向，嘴角勾了勾，笑意却不达眼底，“顾师兄去见过哥哥了。”
眼前的萧敛与在宗门时相差太多了，之前的萧敛不喜出门，总是待在玉清楼，顾青阳与他接触也不多，只是每每来玉清楼找孟清时都能看到他，给他的印象大概就一个不爱说话但也规规矩矩的小孩。
至于现在——
顾青阳看着眼前的少年，黑眸深沉，声调玩味，周身散发着狠戾气息。
他像是心中烦躁不已，正找个发泄口排出。
顾青阳：“......”
原来没了小师弟在身边的萧敛是这样子的吗。
他刚刚看到萧敛杀了一个魔物，又见萧敛身上似乎也有魔气，对方现在似乎不打算隐藏本性，而顾青阳又摸不准萧敛的实力如何......
顾青阳只觉得自己脑子快要转不过来了。
反正他才不要当那个出气口，小师弟惹的火，还是小师弟自己来灭吧。顾青阳毫无心理负担的想。
“嗯，小师弟说你们吵架了。”他尽量与萧敛保持心平气和。
萧敛听后，静默了会儿，微微摇头：“不算争执，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萧敛将视线瞟向他，“顾师兄不也都看到了吗？”
挺好，一句话将顾青阳刻意躲避的问题挑回。
不过也变相承认了修魔的事实，顾青阳也就没必要再过多试探，“你果真修了魔，枉费小师弟真心待你......”
话未言尽，便被萧敛打断。“顾师兄说笑，我是修了魔，可你有见过我滥伤无辜？恰如刚刚，我杀的都是有罪、该死的人。”他说道最后，语气刻意压重。
顾青阳当然知道他在暗讽谁，自家师尊怎能让别人这般说道。
他立马就挥出剑，剑气逼人，对着萧敛，“一派胡言！依我看还是早日将小师弟带回宗门，当初就不该放任他与你一同，免得你伤了他！”
“这个嘛，顾师兄大可放心，哥哥既对我好，我也断不会以怨报恩，”萧敛被剑指着，倒是一丝慌乱也不见，反倒轻轻挑眉一笑，“或者，你去问问他，可愿丢了我，跟你回去？”
顾青阳不用去问也知道答案当然是不会，刚刚找孟清看他态度便知道，他对萧敛这小子宝贝得很，但他就是看不惯萧敛这副有恃无恐的架势。
顾青阳握紧剑柄，摆出一招剑式，气势如虹。
他想试探一下萧敛的实力如何。
只见萧敛自若地躲开，动作间，黑衣翻飞，几息内，两人就已过手数招，直到萧敛退到一棵粗壮的树前，退无可退。
时机！
顾青阳一剑刺向前，只见萧敛神情不变，抬出一掌，似有一层无形的屏障，剑便进不得半分，两人周边的落叶向外飞出，发出沙沙响声。
什么？！
他立刻反应过来，收回剑，后退与萧敛拉开距离。
虽未使出全力，但他很清楚，他不敌萧敛，毕竟......萧敛还尚未出剑。
顾青阳有些气闷，故意阴阳怪气的说话，“小师弟定然还不知道你这副真面孔，倘若我告诉他，你还能不能在他身边安安分分的装乖呢？”
人身攻击不成，那就语言攻击。
萧敛闻言动作一顿，顾青阳趁机出招，剑气震去，萧敛连连往后退几步才堪堪稳住。
呼，气顺了。
萧敛冷哼一声，“顾师兄大可试试。”
“今日看在哥哥面子上，我不对你动手，你可以回去向仙尊复命了。”萧敛又恢复到冷漠疏离的语调，“相信顾师兄已经有了答案。”
顾青阳知道没必要与他过多纠缠，转身走前对萧敛说：“你不怕？”
“心虚的应该是那位高高在上的仙尊。”
顾青阳冷哼一声便御剑离开。
夜晚的微风有些湿冷，空气都是潮湿的，白色的衣摆扫过地面，不可避免的沾染上一些泥尘，在这样的色差下有些显眼。
离水塘坞不远的集镇上已经没了多少人，孟清推开一家客栈的门，向店家要了间房，在领路的小二离开后，仅片刻，孟清也出了门，目标明确地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门很快被拉开，萧敛一抬眼看到的就是惹得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的“罪魁祸首”。
“哥哥......”萧敛有些怔神，头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倒是下意识侧过身来请人进屋。
孟清自觉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壶茶，“你很惊讶？若我不来找你，你便不知道自己回去吗？半日了，你还没有冷静好？”
萧敛被一连串的问题砸的猝不及防，鲜少能见到孟小仙君这般咄咄逼人。
不过萧敛倒没被牵着鼻子走，环臂靠着孟清正对着的窗棂，唇角微勾了勾，“哥哥，怎么找到我的？”
孟清没有在意他的问而不答，放下端着的杯子，杯底碰到桌子时发出清脆的声响。
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往上一抬，一条红线在腕骨突出的手腕处松松处缠了几圈，这条一直隐形的线终于显露，萧敛顺着这抹红看去，最后视线定格在自己的右手腕。
依旧是松松垮垮的缠绕几圈，有灵力加持，倒也不用担心会掉。
萧敛怔怔看着，良久没有说话，孟清也没开口催促，一时间，屋内只剩下安静。
黑云被吹散了，月亮的光更亮了。
萧敛再开口时，声音有些低哑，“什么时候给我系上的？”
“那日，你走火入魔晕倒，我便想着悄悄给你......”
“为什么？”萧敛的声音很轻，更像是在询问他自己。
“我见你修了魔，阿敛，我怕把你弄丢了。”孟清站起身，往萧敛走去，“那样的你，我很陌生。”
萧敛听后，喉间溢出低低笑声，他抬起头，眼中流露的却满是自嘲，“陌生？哥哥，是我一直在你面前表现的太乖了吗？”萧敛调整了一下姿势，神色闲散又淡。
“什、什么......”孟清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一把拽过去，萧敛转个身，把人扣在窗棂前。
孟清的后腰抵着窗台处，手在慌乱中下意识抓紧了萧敛的衣领，因为姿势问题，他不得已微微仰着脖颈看向对方。
不知是萧敛猛然的动作还是两人过近的距离，孟清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手腕处传来的温热触感密密麻麻的在全身蔓延。
“小仙君，你要知道，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呢。”萧敛故意拉长语调道。
他还在慢慢靠近，直勾勾得看着孟清，最后停下时，两人鼻尖仅差堪堪一寸，气息交错。
孟清的目光不自觉撇开，心绪波澜，他甚至觉得下一刻，萧敛就要贴上来。
不过萧敛没有，而他也推开了萧敛，虽然心中并无抵触之意，但绝不是这么稀里糊涂的。
孟清走到榻边，背着萧敛，没事找事地摆弄着蜡烛，烛光的艳色掩住了脸颊不自然的红，“靠这么近做什么？”语气听起来与日常无差，声音清冷又干净。
“靠近些，让小仙君看清楚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孟清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到萧敛说这话时的调侃神情。
萧敛最近总是这样，撩拨调侃，但孟清却觉得像站在云端一样，没有实感，让人觉得忽远忽近，他不喜欢这样。
萧敛捡起窗台边的一片落叶，捻着枯黄的枝茎，百般无聊的把转着，“小仙君知道我要做坏事，还给我连上了红线，那你......”
"就是我的共犯了。"
枝茎很脆弱，没一会儿就断了，叶子被扔出窗外，轻轻落到地上，没发出一点儿声响。
啪嗒。
一滴雨滴打到上面。
雨又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