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塘坞名副其实,这里雨水很多,细雨绵绵,下下停停,像是永远都没有尽头。
今晚的月光皎洁,但天空依旧漆黑一片,像是墨洒了满天,掩了星星的微光。
萧敛盘腿坐在榻上,俊眉几乎拧在一处,双目紧闭,牙齿紧咬,神情满是痛苦与难耐。
他果然还是太急功近利了些。
运功时身周围萦绕的黑雾似要凝出实质,像张牙舞爪的触手,死死将少年缠住,遏制住呼吸,然后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
萧敛忽然呼吸紧促,指尖忍不住颤抖,反手抓紧手下的衣服,手背青筋突出,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黑血。
萧敛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逐渐模糊,身体不受控地倒下,视线彻底陷入黑暗前,身体好似骤然腾空,穿过青石街巷,亭台楼阁,他看到一对夫妇在门处朝他招手,
“敛儿,快回家了!”
忽然画面坍塌,白天被黑夜替代,雨水砸到地面上,被溅起的是一摊血水。
家家户户的灯亮着,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门口处不再是喊他回家的夫妇,而是他毕生都难以忘却的场景……
萧敛的眼睛轻轻眨了眨,他已经快要看不到了,眼前满是黑暗,唯有门缝中有一丝光亮,那是从孟清屋里透过来的光。
哥哥……
孟清……
终于,世界沉入一片黑暗。
在这条街巷生活的都是普通老百姓,他们不图富贵显达,随遇而安。
萧敛这年刚满13岁。
“阿娘,我出去找朋友玩了!”小孩子的声音奶声奶气。
“又是找那个朋友啊?你跑慢点!”
“嗯,知道了!”
小萧敛跑的很快,不一会跑出了街巷,停到一户大户人家门前。
这当然不是他的什么朋友,身份阶级有差,怎么可能是朋友,他只是来这儿作工,服侍这家的小少爷。
他已经和管事说好了,只做工几日,刚好他们家有个小厮养伤,近日里缺个人,与小萧敛的意图便不谋而合。
“少爷,将今日的课业完成吧?”小萧敛小心翼翼的开口,慢慢将书册推过去。
“滚开!你烦不烦人!”那少爷一把推开小萧敛,朝他怒吼道。
果然。萧敛想。
他被推倒在地,摔得有些疼,但还是一言不吭的站起来,默不作声的跟在那少爷身后。
这是他的职责,拿钱办事,天经地义。
听闻那位小厮便是被这位少爷推下阶梯摔伤的,萧敛每天便盼着平安无事就好,免得被阿娘阿爹瞧出来端倪。
大户人家宠出来的孩子有些暴脾气,他只能忍着,还好今天是最后一天。萧敛面无表情的暗想,拿到钱,就能给阿娘买生辰礼物了,今天可是阿娘的生辰呢!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白云染得有些红,像是谁在无声泣血。
小萧敛领了钱,便去铺子精心挑了个上好的点翠花簪,小心包好,揣在怀里,迈着欢快的步子回家。
阿娘戴上肯定好看!
今天的街巷似乎格外安静,不过小孩子是不会在乎这些的,欢快的情绪填充了他的内心。
直到走到家门口,他没看到阿娘阿爹像往常一样在门口等候,抓到他后再絮叨几句,才发觉有些意外。
小萧敛正要抬步走,忽然听到院里传来一声东西摔碎的响声,他脚步下意识一顿,便要跑过去。
身后忽然出现一只粗糙的手掌堵住了他要开口呼喊的声音,以绝对的力量压制,将萧敛带到不远处的一堵墙后。
“唔,……唔唔!”萧敛不知身后人是何意,只能拼命挣扎,但效果微乎极微。
直到对方松开他,得空回头才看到是邻右的张叔,他还没开口发问,对方便竖起食指,示意噤声。
见萧敛终于不再闹腾,张叔弯腰借着墙的缝隙,看向院内的情形,萧敛见此,也跟着一起看过去,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些惶惶不安。
他们所能看到的范围不大,萧敛先是看到一位白衣白发的老仙人从天缓缓落地,手中的剑蓄势待发,紧接着一个黑团紧随其后,黑气凝出人的模样,右手抬起,一条黑线遏制住两个人的脖子,悬在半空中。
是阿娘阿爹!
萧敛瞬间瞪大眼睛,得亏张叔眼疾手快,才没让他冲出去。
“唔,唔唔唔!……呜呜呜……”挣扎的声音渐渐变成了抽泣声。
“我知道,我知道,”张叔用气音发声,腔调明显是在颤抖的。
“小敛,冷静一下,那位穿白衣的是位仙人,既是他与那魔头打到此处,他定然有办法解决。”张叔把萧敛固定在身前,“小敛乖啊,你上去帮不了什么忙,你平平安安的,阿娘阿爹才能安心,好不好?”
手下的脑袋狠狠地点了点头,张叔才把手放下,不过依旧抓紧了萧敛细小的手腕。
噗嗤!
一声巨响,是那魔头被剑刺穿,黑雾分散,张叔还来不及庆幸,又见它又很快凝结在一起。
离得太远,他们听不到里面的对话。
随即白衣仙者被黑雾围着,包裹的严严实实,看不清里面到底是怎样的情形。
咻!
一把剑身通透的银白色剑飞出,在半空中发出耀耀光泽。
是玄天剑!
天衍宗的镇宗之宝,是为宗门历代掌门所佩,天下谁人不知?!
所以,这位是天衍宗的苍羽仙尊?!
张叔内心的震撼还没来得及表露,就见一起从黑雾中飞出的还有萧氏夫妇,扑腾一声被摔倒在地。
黑雾再次散去,露出对峙的双方,谁知那魔物竟一分为二,骤然分头朝向玄天剑和萧氏夫妇。
只见那白衣仙者下意识便朝圣剑追去。
玄天剑岂能落到魔物手中,传出去他苍羽仙尊,整个天衍宗,岂不是沦为了天下笑柄!
不对——
糟了!
苍羽仙尊挥开黑雾,抓到剑时才反应过来,魔物的本体在另一边,这个只是个幌子!
当他再扭头看时,那两个凡人已然被魔物一掌振飞,大吐一口血,便没了动静。
不用再看便知道,
人...没了...
那魔头功力本就不容小觑,更何况是两个普通人。
不过他很快凝神,趁魔物分身刚破,尚未恢复,玄天剑朝上一挥,祭出招式,眼眸中闪过决绝之色,千灵锁从天而降,魔物被重伤后便被困到锁内。
一场打斗终于结束。
苍羽仙尊自空中飞落,白色的道袍猎猎作响,手执长剑,怒不自威。
他低眉看着地上惨死的两人,轻轻弯身作一长揖,眼中是经久不变的平静和不易察觉的一丝悯伤。
随即,手一挥,墨笔与纸笺飞出,快速写上留信,从腰间取下一个玉佩压上,放在了死者身旁,便御剑离开了。
看来,还需多派人手,加紧剿灭这些魔物。
而在他没看到的地方,一个小男孩在墙后已然泣不成声,被死死捂住嘴,只有肩膀在无声抽动。
——这是他作为无能者仅剩的挣扎。
那人一走,萧敛立马挣开张叔,磕磕绊绊地跑向家里,膝盖被摔破了皮,他只能再次爬起来……
明明是不远的脚程,萧敛却觉得这是他今生走过的最漫长的路。
西边白云的红色渐渐淡去,街巷也很安静,最后传来的是玉饰清脆的碎裂声,和撕碎纸张的崩溃,树上刚刚落脚的鸟再次被惊飞。
余晖也没了,太阳落下山,即将来临的是一个漫长无边的黑夜。
*
今晚的七七很是暴躁,孟清强行压着它,好不容易给洗了澡,却也被溅了一身水。
喵喵的叫个不停,孟清也不懂它要做什么,给吃食也不行,只是围着他叫。
噗通!
孟清听到声音猛然抬起头,手下安抚七七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是萧敛屋里传来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
孟清不敢多想,抬步便跑向萧敛房门前,他并未贸然闯入,只是敲了敲房门。
“阿敛?刚刚听到你屋里有声音,是出什么事了吗?”孟清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只是不自觉加快的语速暴露内心的不安。
“萧敛?萧敛!”
喊话无人回应,孟清拍门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忍不住,用灵力一掌拍开了门。
屋内的萧敛倒在地上,嘴角一抹黑红的血十分扎眼。
显然是走火入魔了。
孟清赶紧把人扶起来,灵力顺着掌心,从后背流入萧敛的体内。
但他没想到的是,灵力竟然受到一股力量的阻隔,他收回手,低眸便看到手心被一股黑气包裹。
绕是一向镇定自若的孟清,眼眸中的慌乱无措再也无法掩饰,他怔怔地看着萧敛眉目紧锁的脸,时间像是一下子静止了。
睫毛轻轻颤了颤,孟清才回过神来,他松开了紧握的手,掌心是被掐得泛紫的指甲印。
平复了下呼吸,他一言未发,再次抚上萧敛的背,只不过避开了他体内横串的魔气,默无声息地帮人疗伤。
幽幽月光停留在树梢,银光探入窗内。
萧敛醒的的时候,一睁眼便透过窗外看到了高悬的弯月。
夜已深。
他起身,被子从上半身滑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外衫已被脱下,鞋袜整整齐齐的放在榻边。
萧敛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谁做的,那...孟清应该是知道了。
他垂眸发了会儿呆,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月光洒在脸上,却没点亮眼里的光。
萧敛拉开房门,他不知道哪里找孟清,不过倒没让他费心去找。
刚走到院里,上方便传来孟清淡淡的声音,“我找到了你偷藏的落桃春,不上来一起品一下?”
萧敛闻声而望,月亮的光从少年身后倾洒,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一双眼眸干净明亮。
脚尖一点,萧敛便飞身到了房顶上,盘腿坐在孟清身旁,问道:“我记得哥哥从不喝酒,怎么今日有此雅致?”
孟清挽袖给他倒了一杯,指尖轻点酒壶,“这是我发现的,你的秘密。”
这个秘密不知是指酒还是别的什么。
萧敛选择装傻,“哥哥,你可不知道!这落桃春可是我私藏好久的,知道跟你一起出来,我可是专门把它带过来了......”
“为什么?”孟清打断了他的话。
有些事迟早要面对的。
萧敛静默了很久,久到孟清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时,萧敛低头轻笑一声,低沉的男声就像这流入喉间的的酒,在无声的黑夜中清冷又透彻,“我倒是觉得人与魔的修炼是殊途同归的,若是两者兼行,岂不是事半功倍?”
孟清的眉心蹙了蹙,“你是...要报仇...?”
萧敛一口将杯中酒饮尽,双手往后一撑,长吐一口气道:“我该找谁报仇?又要报什么仇呢?”
孟清未答话。
当然,萧敛也没想着让他说出来,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有没有标准答案。
报,仇?
他扭头看向孟清,对方却在目视前方,不知在想什么,肤色在月光下更显白皙,“我知道,是苍羽那老头要把我赶下山的,对吧?”
“那老头的心思我清楚,只是,没想到你......,”萧敛顿了顿,开口道:“孟清,你又为何跟我一起?”
刚说完,他似是后悔问出了这个问题,连忙话锋一转,打岔道:“罢了,不重要了。”
他怕答案不是他想的那个,更怕......真的是他想要的那个。
他并不清白,孟清还是别跟他牵扯上的好。
萧敛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个点翠花簪,指腹轻轻抚过,“这是我送给阿娘的生辰礼物,只是,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孟清低头看去,轻声说:“很漂亮。”
“嗯,我也想阿娘是会喜欢的。”
萧敛趁孟清没注意,迅速抬手插到了他发间,仔细摆弄好,“很漂亮。”
他噙着笑,轻描淡写道:“你放着吧,我怕拿丢了。”
孟清不解,这些年都未曾弄丢过,怎么这会儿怕丢了?
不过,他倒没推脱回去,现在不是跟萧敛争执这个问题的时候。
“萧敛,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修了魔道,哥哥便厌弃我了吗?”
两人同时发问。
终究还是孟清先回答,“不会。”
“但你觉得这样是不对的,是吧?”萧敛抢先说,没有给对方一丝回避的机会。
孟清没说话,是未否认。
萧敛并不意外,他也理解。孟清自小便在天下第一大宗的天衍宗长大,少年意气风发,浩然正气,君子持身。
与他是截然不同的。
他又一次不受控得起了些邪恶的心思,他想......把孟清拉下来,与他一起坠入深渊。
这样,他们就不会分开。
萧敛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万千思绪,“小仙君,我若是跟苍羽对上,你会帮谁呢?”
孟清听闻便是一惊,“那事,是无商量的余地了吗?”
“我眼所见便是真。”
“就算苍羽他是无意,但我爹娘最是无辜,”萧敛顿了一下,“在我这里他与那魔物无异。”
“阿敛......”
“......”
“他与那魔物的打斗为何要牵扯到我爹娘!哪里都可以,为什么一定是我家!为什么偏偏是我!我有什么错啊!!”萧敛似是终于忍不住,将积压多年的情绪爆发了出来。
孟清被他吼得有些怔住,他从未见过萧敛这样。
“孟清,你告诉我,世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他看着萧敛泛红的眼尾和眼底的一抹水光,少见的有些不知所措,手微微颤抖地触摸上萧敛的脸,“阿敛,对不起......”
“我放不下。”
萧敛扭过头,避开他的手,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闷闷的,语气却是很冷静,“小仙君不必为难,我不会拖累你的。”
“不是的......”
孟清刚要说话,萧敛便起身下去,抬脚便要走出院门,朝身后摆了摆手,并未回头,“今晚的事抱歉,我们还是各自静一静吧。”
小仙君是个很理智的人,他知道,孟清不会追过来。
夜幕低垂,风从身后穿过孟清的发梢,跟随着萧敛的脚步一起离开,只留下树叶哗哗响声。
他看着萧敛的背影,果然没有开口阻拦,直到那抹身影消匿在夜色中,再也看不到一点,也没有收回视线。
萧敛走了,他不知道目光该继续追随谁了。
是谁错了呢,孟清也说不清,或许这件事本身就是个死局,兜兜转转,谁也走不出去。
孟清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饮尽,他不善饮酒,浅尝几杯便有些微醺。
“这落桃春,初入口是甜的,如今回味过来,竟泛上来些苦。”
他的喃喃自语很轻,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也只有他自己才懂。
孟清难得不顾干净地随意躺在房顶上,他并未合眼,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天。
他只能,等待黎明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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