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气候湿润温暖，春天的气息浓郁，温度逐渐升高。不知不觉，姜折在夜潮工作快一个月了。

他对这里的生活已经很适应，短短二十几天，认识的人好像比之前几年认识的还多。原先有些脸盲的他都能够记住大部分人的脸了。这也算进步吧？姜折偶尔会这样想，在闲下来的时候。

某天晚上，蒋挽又提前关店，准备进来喝酒的几个男生懵住，问他：”老板，今天怎么这么早关门啊？”

蒋挽点头，说：“有点事情。明天再来吧。”

几个男生遗憾离开。

一边摆椅子的姜折瞟他一下，心想今天蒋挽有事情吗，都没听他说过。

不过很快，蒋挽就用行动解答了他的疑惑。

只见蒋挽走进里屋，不知道在做什么，待了将近五分钟才出来，手上忽然多了一个盒子，系着淡蓝色的丝带，盒子上摞着另一个盒子，扁扁的，有一个白色的蝴蝶结。

蒋挽把它们放在酒吧外遮阳伞下的小桌子上面，动作小心又自然。

姜折小时候见过其他小朋友的生日派对，很容易猜到这是什么。但他下意识认为，今天是蒋挽的生日。

可是哪有人这样过生日的呢？

姜折走神的那几秒，模糊听见蒋挽说了一句“十八岁生日快乐”，后面又喊了一声“小姜”。

不知道怎么回事，姜折破天荒觉得脸烫，幸好现在是晚上，灯光也不算亮，他一点也不想被蒋挽看见自己脸红。

“谢谢。”姜折差点鞠躬，心里的感动不能用言语表达，他言辞匮乏，只好真诚地看着他，但一碰到蒋挽同样撞来的目光，一刹那又胆怯了，最后还是不动声色地垂下视线。

蒋挽不知道他千回百转的心路历程，拆了蛋糕盒，坦坦荡荡道：“上次不小心看到了你的身份证，如果没记错，今天应该是你的生日。十八岁生日还是很重要的，所以我擅自买了蛋糕。你介意吗？”

姜折连忙摇头：“真的谢谢你，蒋哥。”

“嗯。”蒋挽递给他扁扁的盒子，罕见温和地弯下眼角，“礼物。”

见姜折不动，他说：“算工资行吗？总不能真让你白打两个月的工。我不是那样的老板。”

姜折只好接下，没马上打开看，小心翼翼地放回自己的房间，然后小跑出来。

“许愿吧。”蒋挽说，“小姜。”

姜折坐下，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他的愿望很多，但大部分都无法实现，除去这些，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可他担心许的愿望太多，最后会一个也实现不了，于是思考了很久，这才许了三个愿望。

姜折低头许愿的样子很像一棵树。

奇怪的想法冒出来，蒋挽感到好笑，但再多看他一会儿，这种错觉就愈发强烈。

像一棵睡着的树。枝干细细的，但是笔直，颜色在黑夜里沉寂，天亮又恢复绿色。一棵与众不同的树。

蒋挽第二次这么认真观察人，感觉挺新奇的。

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蒋挽当老师的第一年，刚进校就做班主任，班上一个问题学生把班里第一名揍了。高一的问题学生脾气很炸，特别暴躁。蒋挽问他原因，他死活不吱声儿，因此蒋挽观察了他很久。他受不了这样被人盯着，干巴巴地撂下一句“他不也欺负人吗，我揍他怎么了，活该”。

蒋挽不理解，但尊重。后来事情弄清楚了，确实第一名有不好的行为。问题学生也不再是问题学生。蒋挽一视同仁，甚至觉得那男生挺棒的。性格差了点，但人不错。

想远了。

蒋挽回神时，姜折已许愿完毕。

接下来就是切蛋糕了。本来应该要唱生日歌的。

但蒋挽不爱唱歌，没怎么唱过，不希望等一下唱得难听破坏气氛。而姜折是纯粹不在乎这个。所以这个环节自然而然地被跳过了。

吃蛋糕时，姜折突然说：“蒋哥，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他神色有点紧张。

蒋挽随口说：“嗯，可以。”

“你为什么……帮我？”

问的时候他没看蒋挽，看的是蛋糕上被切开的数字“18”，还有巧克力小王子和奶油玫瑰花。

“因为……”蒋挽学他顿一下，继续说，“我以前也经历过不好的事情，差点没挺过来，幸好后来看开了。”

“如果我是累赘呢？”姜折又问，拦住一颗快要滚下桌的蓝莓。

“不会。”

姜折诧异地抬眼。

蒋挽想了想，认真地告诉他：“我觉得你很好，虽然我们只认识了不到一个月。”

姜折心脏加速跳动起来，又好像有一团棉花糖堵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内心的感受占据上风，让他在这一刻，忘记了他到底生活在怎样残酷的世界。

-

梁倩背着画板，走进酒吧时摘下遮阳帽，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有神采的眼睛，她看向吧台，只有一个在擦东西的男生。

她过去问道：“蒋老板呢？”

颜料独有的淡淡气味混着海风，一同游过来，姜折闻到了，很快抬头看。梁倩看上去很年轻，打扮就像一个大学生。他注意到她衣服上几处花花绿绿的地方，是沾的颜料，顿时挪不开眼了。

梁倩才想起阿坤和她讲过蒋挽新招了人，今天才见到，觉得男生的气质挺特别的，便笑了笑，重复一次问题：“你老板呢？他不在吗？”

姜折反应过来，摆手：“不在。他有事。”视线又往画板瞄去。

其实梁倩来找蒋挽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让蒋挽给她当两个小时模特。梁倩对蒋挽的身形条件十分满意。得知这个消息，她颇有些遗憾，叹气道：“好吧。”

姜折又继续擦东西了，慢吞吞的，格外细致，一个托盘要擦上两次。马上就天黑了，酒吧马上就要热闹起来了。擦完后，他走出吧台，给门口的一排绿植浇水。

本来要离开的梁倩随意扫一眼姜折，脚步一顿。

“你是叫什么名字？”她突然问。

-

从孟玉林的生日聚会回来，蒋挽处于微醺状态，代驾把他送到海滨路，附近就有停车场，代驾替他停好车，周到地问蒋挽：“您还好吗？需要送您到家吗？”

蒋挽摇摇头，开了车门：“谢谢。”

等代驾离开，蒋挽迟缓地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上下划了一次，手指滑了一下，误点到了姜折的电话，脑子有点乱，一下子就拨出去了。

电话对面嘟嘟嘟，嘟了半天，终于被接起，姜折的声音透出一丝不确定：“喂？”

蒋挽一听见这嗓音，很奇怪地想笑。

“……喂？蒋哥？”姜折没听到回应，安静了一下又问。

蒋挽想了想，说：“酒吧现在有客人吗？”

“没有吧。”姜折还摆着姿势。蹲在酒吧外，腿支着，落日余晖将他的影子投至左侧，落在木质地板上，与绿植的黑影交错。他微微歪着脑袋，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握手机。

这是梁倩要求的。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答应了。

梁倩画画时十分安静，只有笔刷蹭过画板的动静，在海浪声中显得微乎其微。

姜折回答完，等着蒋挽说话。

手机是一周前过生日蒋挽送的礼物。姜折之前用的是老人机，头一回用智能手机，比老人家还生疏，跟蒋挽学了一个小时，平时又偷偷观察他，现在已经掌握了手机大部分的基础功能。

蒋挽问他“吧”字是为什么。

“阿坤哥的梁倩姐来了。”姜折混乱地说。

前面的梁倩听到了，不遮掩地笑出声来。

“她来做什么？有事情？”

“找你的。”他去看梁倩，她又恢复了正常，好像刚才放肆的笑不是她发出的，“梁倩姐想让你当她的模特。”

“阿坤不行吗？”蒋挽这样说。

姜折还没讲话，梁倩插嘴喊道：“欸，蒋挽啊，不要污蔑我家阿坤。”

姜折听不懂，电话里传来蒋挽的笑声，但马上蒋挽又认真地说：“你来海滨路……十七号的花店。”

“……现在梁倩姐在画我。”

姜折犹豫。

这时梁倩挥挥手：“画完了。”

海滨路十七号，是一家小花店，店外的墙面上爬满花藤，开着细碎的花，灯光是温柔的暖黄色，洒在朝地面垂的绿色藤蔓上。光线顺着藤蔓向下滑，坠落在一旁坐着长椅上的蒋挽头发上。

蒋挽挂掉电话，转头望向花店里。各种花朵参差摆着，由于他身后那扇巨大的玻璃窗，街灯倒映在其上，使得里面的花也有一种静谧的感觉。

电话又响了。蒋挽接了，是孟玉林打来的。

“蒋挽，你到家没？”他问。

“到了。”蒋挽说。

孟玉林语气不太好：“真的假的？我没看见你。”

蒋挽还是看着那一屋花：“你在夜潮？”

“不在。我陪我妈呢。”他又问，“你真没回去？没事吧？”

没等蒋挽说话，他又自顾自说：“让你少喝点，偏不听。”

”孟玉林，酒是你劝我喝的，你闭嘴吧。”

“你……”孟玉林刚说一个字，蒋挽立刻把电话挂了。

孟玉林跟蒋挽是大学同学，关系还不错。夜潮就是他们两个人一起开的。和蒋挽不同，孟玉林跟家里没一点矛盾，日子好过得很。他事业有成，蒋挽根本想不到为什么孟玉林要跟他一块儿开酒吧。

而孟玉林平时也不太管酒吧大大小小的事情，除非蒋挽决定将夜潮盘出去，他兴许才会来问一句。

蒋挽和他有一段时间没见了。孟玉林倒还是那副看着正常实则有点神经的样子。

孟玉林比他还大一岁，听说是小时候生病休学了一年。26的人了，没谈过恋爱，身边也没什么女生朋友。蒋挽在大学时期了解过一些乱七八糟的知识，再结合某些事情，依稀感觉孟玉林或许是特殊群体。

不过蒋挽倒不是很在乎这个。尽管他不太理解，但他尊重。

蒋挽包容度一向很高。

默默自我评价完毕，蒋挽还没看到姜折，便先进花店转了一圈。

花店一角，摆放着一个青色瓷瓶，里面有一小束洋甘菊，衬得非常好看。蒋挽停下来，旁边剪花枝的女店员对他微笑：“您要买花吗？”

蒋挽问：“可以把这个花瓶一起买下来吗？”

店员头一回见这样的顾客，一时之间拿不了主意。毕竟花瓶是老板自己烧的，宝贝得很。她放下剪子，小跑着去另一边问老板。几分钟后小跑回来，点头说：“可以的。”

“谢谢。”蒋挽轻轻摸了一下其中一支洋甘菊，花瓣的触感是柔软的。

最后蒋挽一手抓着花瓶，一手护住洋甘菊，慢慢悠悠走出了花店。

姜折是在半路遇到蒋挽的。

地点大约是海滨路二十六号，一段天桥下。

蒋挽的头发被风吹得有点乱，他走路很慢。之后姜折才发现他手上的花瓶以及花瓶中的洋甘菊。

一辆汽车呼啸而过，蒋挽抬手挡了一下花。

姜折觉得此时的蒋挽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姜折。”蒋挽招手，声音不高不低，但是温和的，“回去放在吧台上。”

姜折没来得及点头，蒋挽又自己改变了想法：“算了。放你床头柜上。”

话的内容是不容置喙的，语气却截然不同，相当柔和。姜折不反感，甚至还算喜欢这样的说话方式。

“蒋哥……”

“嘘。”蒋挽把花瓶递过去，竖起食指，示意他不要说话，“听到了吗？”

他指了指海的方向。

姜折懵：“什么？”

“海滩露天电影。”蒋挽说。

姜折没见过，一听就知道肯定很热闹，相应的，热闹的地方一般人都多。想去看看的念头刚溜出来，立即又被他塞回脑子里。

但蒋挽不给他拒绝的机会，一把拉过他的手腕，带着他朝那边走。“想看吗？”

姜折不知道他想不想看露天电影。他只知道他现在只能看到蒋挽，看到蒋挽和他碰到一起的地方，一点光漏在上面，好像从某个黑漆漆的角落升起了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