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山上的雨一连下了数日,终于在进入三月的时节消停,云层散开,露出天光。
“除却关于慕容扬薪的那件事,没听说魔族最近有发生什么大的波动……魔族五家如今都十分安分,倒是妖族,之前起了几场祸乱。”桃花妖依靠着古树的枝干,漫不经心的说,“既然你都反复确定了她身上没有魔气,八成是从妖族祸乱里逃出来的幸存者。”
“至于更具体的,我身在人间,离得太远,查不到。”
“好。”沧澜道,“我知晓了。”
他仍需留意着人间魔物的动静,所要忙的事情偏多,得到桃夭的答复确认后,便不再思虑此事。
而阿青自那夜之后,便似乎也又变回之前安静的模样,少言寡语,听话乖顺。
小姑娘身上的伤好了大半,终于不再需要每日喝药,只等着那伤口结痂脱落,便可以彻底恢复。
她没有提离开的事情,沧澜便也不主动开口。
反正临江山上就他和桃夭,再多上一个小丫头,也不缺这一口饭吃。
四月,天渐渐暖和起来,山上山下的桃花都舒展绽放,涌入人间的魔物数量开始变少,沧澜终于得以空出些时间来。
修行之余,他便也尝试着教授阿青一些修炼的法门。
但不知是天赋使然还是怎么回事,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上,所有术法都不见成效。她像个普通人般,在仙气灵息的感知方面一窍不通。若非亲自查过她的根骨,确认她并非人世间普通的小女孩,沧澜偶尔也会觉得自己生了错判。
学不了术法,阿青也没表现出什么气馁,反倒是对于沧澜平日里使用的长枪生了兴趣。
那把枪通体雪白,银光熠烁,有浪纹缠绕,是他的师父所赠,名为浪雪消。
小女孩看着枪,眼中流露出惊艳的神色,忍不住伸手触碰。
这是自临江水中将她救起以来,沧澜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与寻常不同的神色。
他心头微软,耐心的介绍道:“我自东海化生,彼时师父路过,见东海之上波翻浪涌,似雪消融,便驻足停留,将我点化,收作弟子,赐了这一柄浪雪消。”
小女孩指腹触碰着银白色的枪尖,感受那透过冷铁传递过来的锋锐:“东海化生,你的原身是什么?”
沧澜微怔。
在九州八荒,除了那些为众人所知的原身,如天族君姓为龙、魔族慕容为鸾、妖族洛氏为麒麟……大多数的时候,仙妖魔鬼四族的原身五花八门,杂如牛毛,常常会刻意隐藏起来,以防止被敌对之人知晓,来窥探己身破绽。
他犹豫着是否要回答,正抬眼,撞上女孩的眼瞳,看到那眼瞳之中的微微好奇。
她的神色自然,显然并未意识到自己在询问一件有着些许微妙的事情。
“瑶琴。”沧澜在那双眼瞳的注视下停顿了一瞬,轻声回复道,“我的原身,是一把瑶琴。你呢?”
女孩手指搭在浪雪消的枪脊上,轻轻眨了眨眼睛。
“鸟。”她说,“青色的鸟。”
那便是青鸟了,沧澜想。
“那很好。”他说,“云中青鸟报佳音,西王母昆仑山天瑶池处便有三只青鸟,能够传报喜讯。”
“嗯。”阿青轻轻的应了一声。
她对于浪雪消表现出很鲜明的喜欢,但是身量太小,力量又不足,许多枪法招式难以完全施展。
沧澜便又教了她弓箭。
相比于长枪,弓箭更为轻巧,以姿态和技巧为主,对于她当下的身体力量更合适些。
临江山上不缺材料,沧澜选了一块桑拓木,雕琢上弦,做了一把符合阿青身量的弓箭。
小姑娘学得很快,不几日的时间便掌握要领。
“腰脊挺直,保持专注。”沧澜蹲下身来,纠正她的动作,“小指不要搭在弦上,会扰动箭的释放,落处不易精准——”
弓箭离弦,射中远处的靶子,力道带动树干枝杈,震落桃花纷纷。
·
春光暖融细碎,阳光刺眼明媚。
十年倏忽而过,人间时移事迁。
但是之于临江山中所居住着的神仙来说,只是漫长生命中的短短一段。山林中遍野绽放的桃花不曾改变,林间挽弓射箭的女孩也不曾改变。
只是离弦而出的弓箭,已可以轻松射中随风而掠的花瓣。
“砰——”的一声,箭矢没入树干,震落桃花纷纷。
“臭丫头。”桃夭抬手挡在眉前,做出遮挡日光的动作,嗔怒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许伤我的桃子桃孙!你这一箭力道可不小,若是因此折损了它们的修行可怎么办?”
女孩收了弓箭,向着桃树的方向走去,从树干上拔下被打磨得近乎圆润的木头箭,低头一边重新调整弓弦一边驳她道:“要折损也得先有修行。这么多年了,整个临江山上,除你之外,也没见有一个生出灵智的,同山下那些寻常桃树没什么分别。”
“那怎么能一样。”桃夭冷哼,“姐姐我既然生出了灵智,化了人形,那我的后代自然也有资质天赋。现在是没有,但是明年,后年——说不得哪一年,便有一个修出来了呢!”
“那就等修出来再说。”女孩调好了弓弦,重新拉弓挽箭。
沧澜去的时候,这样的对话已经在桃林里过了三轮,桃夭被气得头发冲天,纵风卷着地上的桃花瓣要把小丫头扔到那条穿桃林而过,汇入山下的清溪水中。
阿青的眼睛却尖,一眼看到沧澜,整个人半漂浮在空中喊道:“阿瑶!”
沧澜听到她的喊声,扶额叹了口气,抬手解去桃夭的术法,将她从半空放下来。
小姑娘一落地,立刻往沧澜的方向跑,揪着他的衣袖告状:“阿瑶,桃夭又欺负我!”
桃夭气得不轻:“你个臭丫头又颠倒黑白!”
阿青则躲在沧澜的身后冲桃夭做鬼脸。
这样的争闹在临江山上已经习以为常,几乎每日都会发生。
沧澜没有制止任何一方,只静静等两人要争辩的话语都说完了,才看向阿青,询问她道:“我近日有事,要往临江城中待一段时间,你要一起去吗?”
“临江城?”阿青还抓着沧澜的袖子,听到这话,想也没想,便立刻点头,“当然!”
“好。”这样的回答并不出乎沧澜预料。他颔首轻应,“那你去收拾下山要用的东西,我们明日动身。”
“好!”阿青将手中弓箭往沧澜怀里一塞,便哒哒哒往院子的方向跑去。
浅青色的身影像是一尾小鱼,灵活在漫天飘落的桃花之中穿行。
沧澜静静的看着,直到她穿过那片桃花,跑到院子的篱墙处,一如往常没有走门,而是从低矮的地方翻过去,才略略收回目光。
周遭被桃夭以术法掀卷起来的淡粉色花瓣都飘荡落地,重新归于平静。
桃花妖的虚影飘荡过来,有几分惊讶的打量着沧澜:“下山?是为了你师父交代下来的那个任务?”
沧澜:“嗯。”
桃夭的眉头蹙起来:“你要带那小丫头一起去?”
她有些不可置信:“她可是不会法术,就那点弓箭皮毛,若是遇上事情,还不够给你拖后腿的。”
“……”
沧澜没有立刻回答,沉默了一瞬才道,“我有分寸,会照看好她。”
桃夭却不这么想。
她虽然嘴巴坏,总是明里暗里的阴阳这少年,却也终究算是看着他长大,真心实意替他着想:“我可不是担心那丫头,若是因为她耽误了你师父的任务,才有你好果子吃。”
“那不会。”沧澜说,“只是带她下山去放放风,不会将她卷进去的。”
桃花妖不屑的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这小子倒是自信,觉得自己做什么事情都稳妥。
却从来没意识到,自从这叫阿青的小丫头在临江山上常住下,他的底线便一退再退,一软再软。
事情还要从阿青刚练好了弓箭的准头说起。
那个时候沧澜已经不拘着她,临江山上的地方随她去,只要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回来便好。
于是小女孩在山林里练箭,偶尔也会跑到山脚的位置,隔着分割人间与山林的那一条泛白河水,看对面的凡俗尘世。
沧澜是在某一日,处理了一只突破他禁制,闯入人间的魔物,回来临江山的时候发现的。
他刚经了一场恶战,衣摆上溅了血,腥臭的魔血将原本素白的衣衫灼烧出孔洞,让人嫌恶。
他想着快些回去山上,更换衣物,清洗沐浴,却在回途的路上看到那坐在山脚桃花树下蜷膝眺望对面的小女孩。
……
沧澜叹了口气,走上前去,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女孩托着脸颊,老神在在的,不知正想什么。听到他声音,吓了一跳,整个人立刻作出防备的姿态,却在看清是他之后,又一点一点的松弛下来。
“我在看河对面。”她说。
“每天这个时候,河对面的天空都会变成很漂亮的颜色,然后有一缕一缕的东西从房子顶上飘出来。”
她指给他看,“在那里。”
沧澜看过去。
那是炊烟。
他当然知道。
凡人有一日三餐,五谷杂粮,每到这个时候,太阳最后的光亮沉淀,天际的云彩化作彩霞,人间的房顶都会燃起炊烟。
他想她可能是饿了:“今日想吃什么?”
小女孩微微歪头。
她没有多想,张口答了问题:“核桃酥。”
香香脆脆,刚烤出来的核桃酥。
沧澜想了想,说:“好。”
他向她伸出手。
与最初见面的时候早已不同,现如今这小女孩既不会扑上来凶狠的咬他,也不会再有迟疑的警觉。
她乖巧的抓着他的手指,同他一道回去桃花林间的小院。
沧澜原本想去沐浴,进房间的时候迟疑了一瞬,还是只换了衣衫,给自己用了一个清洁咒,便重新走出去。
他看向等在院子里的小女孩,停顿了一瞬,再次向她伸手:“走吧。”
女孩神色流露出一丝迷茫。
他叹气:“你不是要吃核桃酥吗?我带你下山去买。”
山下的核桃酥店一直开到天黑。
他们下山的时候,天空中的霞彩还未完全散尽,仍旧留着一缕,像是颜料的尾巴,只是笼罩大地的光线已经微微暗沉。
家家户户门口的灯笼都点亮起来。
街道上三两有人来往,稀稀落落,却因着这一份暖黄,并不让人觉得寂寥。
“你想吃哪一种?”沧澜问她。
小女孩也不客气,手指扒着柜台点了几个,不仅仅有核桃酥,还有些旁的点心。
沧澜便让老板悉数用油纸装起来,麻绳系好。
若是放在过往,他在这镇中,自然与这老板是熟悉的,买一份核桃酥,甚至会被强塞着再送半份。
可如今这镇上的人都不再记得他,自然也不会有这样的人情。
只不过人间转瞬,他早已习惯。
但是刚刚跟着他去到临江山上的小女孩似乎并不习惯。
她怀里抱着满满当当的四包点心,拔腿就往镇子的北面跑去。
夏末秋初的时节,即便入了夜,空气中也团着微暖的燥热。
小女孩跑得很快,衣摆微微卷起,脑后两条小辫子一上一下的摇摆,好像稍稍慢上一点儿,便会被他抓回去。
沧澜觉得有些好笑。
他没有立刻跟上去,而是保持着原本的速度,慢慢在这条熟稔无比,居住了十年的街道上行走。
等走到镇子最北的那一户人家巷前,却发现小女孩抱着怀里的点心,有些微怔的站在那里,似乎在犹豫不前。
他走过去。
小女孩便看向他。
她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了类似于“求助”的神色。
沧澜感受到些许的无奈,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后脑:“想去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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