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从山下回来后，沧澜明显感觉到，阿青的情绪比之前要好些了。
或许是熟悉了这个新环境，又或许是解了一桩心事，她的脸终于不再总是紧绷着，眉眼偶尔会露出笑，呈现出属于这个年龄孩子原本的脾性来。
她会在他再次下山的时候同他讨要人间的吃食，会同桃夭拌嘴，被桃花妖以风聚起的桃花瓣漫山遍野的追着跑，也会扒着他的衣袖眨着眼睛喊他阿瑶，乞求他带她一同下山。
阿瑶。
十分奇怪的一个称呼。
不知怎的便从她的嘴里冒出来。
似乎是从他的原身而来。
他没有兴致去同她争辩，便由着她这样称呼下来。
偶尔，也会应着她的请求，在下山除魔的时候，将她一并带上，试试弓箭的练习成果。
每次下山，小女孩眼睛都是亮的，开心写在脸上。
这一次……
沧澜认真思虑过。
师父的任务关乎天魔之争，但是并不困难，不过是追寻一只自白水城中逃出来的魔物。
这些年来，他拦在临江这个九州与人间的边界，斩杀的自白水逃脱，欲入人间的魔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从未有过失手。
只是这次所需追踪的那只魔物极善隐匿，所以须得入人间探查，耗费些时间和精力。
总归事情是他做，她也不会有什么危险。
·
阿青对于下山准备的东西并不多，只往小包袱里塞了几件衣服，揣上她那把小弓箭，还有柜子里一碟新做的桃花糕。
小小的包袱斜挎在身上，板正中透着几分可爱。
沧澜又往她手上系了一根红色的编织绳：“这手绳中有我的力量，你带着它，我便能够随时感知到你的位置。若是遇到危险，也能护你片刻。”
阿青转着手腕看手绳，眼中明显的流露出好奇，但是没有多问，只点头道：“好。”
做好了准备，便动身出发。
如今的人间，又正是孟春时节，万物复暖，鸿雁南来。
两人入了临江城，城中熙熙攘攘，正是逢集的时间，街道上往来的商贩吆喝叫卖。
阿青攥着沧澜的衣袖，好奇打量周遭，嘴巴却乖巧：“阿瑶，我们要去哪里呀？”
“城东有一位杜员外家，这些时日正在大肆找寻能够驱邪除魔的方士道人，我们先去看看。”
“哦。”阿青收了目光。
沧澜看她闷闷的样子，不由失笑：“时候还早，等到从他家中出来，或许还可以能在这街市上逛一逛。”
这话对了阿青的心坎儿，小姑娘一下子眼睛亮起来：“好！”
杜员外是临江城中的大户，家资丰厚，豪掷千金，就算是招请驱邪除魔的仙师也维持着十分大的排场，在城中各处都贴了张榜。
沧澜随便揭了张榜纸，带着阿青到了杜宅，说明来意。
管事正因着府中的事情犯愁，一见到这少年，虽看他年少，对他的能力有些生疑，却还是秉持着试一试的心态，将人引入院中，带去见杜员外。
阿青没有事做，便留在院子外面等他，蹲在墙边看那摆了一墙根的花。
杜家的管事看起来十分擅长伺弄花草。时间虽是孟春，尚余着冬日的寒冷，这些花草却长得极好，颜色碧翠鲜嫩，有些已经结了细小的花苞，其中两盆山茶，更是已然半开，淡淡的溢散出香气来。
小女孩愣愣的看着这花，半晌，伸手要去触摸。
却骤然听到头顶有细微的响动。
她反应敏捷，当即收手，抬眼向头顶看去。
……
就看到自己正对着的墙头之上，一个穿青白色道袍的少年手脚扒着墙头，正小心翼翼，试图翻越过来。
少年自然也看到了她，薄薄的面皮一下子涨红起来。
他探头探脑，环顾了一周，发现视野中只这小女孩一人，不由松了口气。
又见她呆呆愣愣的，也不出声喊人，只是好奇的眨着眼睛看他，便将食指压在嘴唇上，示意她噤声。
阿青自然没必要出声。
她十分好奇这少年要做什么事情，便背着手点了点头。
就见那少年贼头贼脑的，又向着周边环顾了一圈，才屏着呼吸，轻手轻脚的从墙头翻下来。
“小妹妹。”他在阿青旁边站定，凑上来询问，“你知道杜员外在哪里吗？”
阿青眨了眨眼睛，抬手指过去。
正是沧澜刚进去的那房间，房门紧闭着，从外面能够听到里面有细细的交谈声音传来，但是含混在一起，并不清晰。
小道士眼神一亮，立刻了然，冲她道：“多谢了！”
说着，便向前走，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倒退回来：“若是有人向你问起，可千万不要说见过我啊。”
阿青背着手点头。
就看见那小道士还算敏捷的跳上檐角，身形晃动了一下然后站稳，向着更高的地方跳跃去。
她一直看着那道青白色的影子彻底消失在杜家的屋顶，才收回目光，继续蹲下去看墙根的那一排花。
至于那个小道士——
管他是来偷东西还是做什么，都与她无关。
看了一会儿花，没有等待多久，沧澜便结束和杜员外的谈话，从房间里走出来。
那杜员外正值中年，人虽干瘦，面上却长着笑气儿，跟在沧澜身侧殷殷问道：“小仙长，当真不留宿在府中吗？我家宅子大，住得开，拨几个漂亮的侍婢去伺候您……若有什么缺的，说一声便是了！”
“不必了。”沧澜向他拱手回礼，“我从不夜宿他人家中。”
“啊，这……”杜员外的笑容微微僵在脸上，在心里安慰自己越是高人脾气越是古怪，“那您可不要忘了，今夜再来府中……”
沧澜微微颔首，没再说话，算是应下。
话说到这里，便算是结束了。
沧澜向杜员外告辞，走下台阶，喊墙根处蹲着看花的小姑娘：“阿青。”
阿青早就竖着耳朵听两人谈话，终于被唤，立刻站起身来跑过去：“来了！”
今天的事儿就这一件，从这个空落落冷飕飕的大宅子里出去，就可以去外面集市上玩啦！
此时时间还不到正午，街市上的热闹仍在，阿青便将刚才在那院子里的所有事情都抛在脑后，转着眼睛乱看。
沧澜了解她的心思，从袖中取出一串铜钱给她：“去吧。”
小姑娘眼睛立刻亮起来，接过铜钱串塞进自己袖子里，哒哒哒跑出去了。
她喜欢的东西其实很多，甚至可以算得上“丰富”。
除却路边小摊上的吃食，糖炒栗子糖葫芦什么的，一些新奇却没什么用的小玩意也能够吸引她的兴趣。
沧澜跟在她后面一路走，从长街的这一头到另一头，几乎每个摊位她都会停下来流连，像是要把这条街上所有感兴趣的东西都翻出来，买下来。
甚至于走到后面的时候，口袋里的一串铜钱用完了，又眼巴巴的看向沧澜。
“……”沧澜无奈，“没有了，只一串。”
阿青只好闷闷不乐的收手。
等到逛完了街市，两人在城中寻了一处客栈落脚。客栈的位置在临江城的中心区域，有二层高，从窗户向外眺望可以看见楼下的街市，和城中大半人家的屋顶。
阿青对此非常开心，她还是第一次住人间的客栈，之前买东西没有买痛快的情绪一扫而空，搁置脑后。
小姑娘把街市上买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扔在床上，将那包仍旧冒着热气的糖炒栗子拆了，趴在窗户边上一边吃一边向外看，突然冷不丁的问：“阿瑶，我们晚上还要去那个杜员外的家吗？”
“嗯。”沧澜弯身整理她的床铺，将那些被堆叠到床上的东西又一一收拾起来放到桌面，“杜员外觉得府上有妖邪魔物，总在夜间扰他，希望我能将之除去。”
阿青半天没应。
沧澜当她不愿再去：“若你觉得累了，晚上可以留在客栈中睡觉。”
却仍旧没有得到回答。
这让沧澜生了些疑惑。
他抬头看过去，发现小姑娘仍旧趴在窗边，一只手抓着糖炒栗子的油纸袋，另一只手捏着一颗开口的栗子，将其压在唇边，却半晌都没有捏开咬下去。
反倒是那双总滴溜转着的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盯着窗外，似乎在看什么。
沧澜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去问她：“怎么了？”
阿青抬手指了指窗外，没出声。
沧澜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正午的日光明明灿烂，落在参差不平的檐角之上，给视野中每一块砖瓦都染上色彩。
而在这扇窗所正对着的位置，杜府宅院的方向，一个穿青白色道袍的少年正蹲在檐顶，指尖夹一张黄色符纸，嘴唇微动，闭目低念着什么。
而随着他的念咒，那张黄色的符纸仿佛被阳光点燃起来，化作一团微白的焰火，向下钻入这屋顶所对应的房间中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