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的瞬间,他意识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
不大的房间廖廖挂着几件衣服,墙壁贴着已经泛黄的广告和海报,天花板顶印有雨天渗水的深色痕迹。
这里的窗户也老旧,铁钉不知生锈了多少个年头,半弯曲着落陷在假白的墙壁中,钉子下面有个小小的缺口,劈开一道暗色调的痕迹,形成一条细长的裂缝,裂缝上宽下窄,不断收缩,直至隐秘于茫茫白墙中间。
他的视线沿着这道裂缝向上探寻,试图找到存在脑海中关于自己的痕迹。
“自己”同这个房间一样,对他来说都很陌生。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过往的回忆像一片被海水冲刷干净的沙滩。
就在这时,一张摆放在桌面上的照片闯入他的视线。
照片里的女人笑容和煦,很自然令人联想到冬日天里的暖阳,她的腰侧还有一只手,手的主人是谁不清楚,因为这张照片被人撕下了一半。
他比对了下自己和照片中的手,发现他们的虎口都有一粒黑色的痣。
“你醒了?”夹杂着门外冷冽的风,一个女人推门进来,屋内暗淡的环境伴随着她脚下的阳光亮堂了几分,她穿着米色的针织开衫,里面是件单薄的内衬,牛仔裤,腰线若隐若现。
是照片中的女人,只不过她的头发不像照片当中打理得根根发亮,而是随意披散在肩头,细长的眉眼仿佛黑暗中点燃的香烟,一呼一吸之间明暗闪烁。
“饿了吗?吃点。”她的食指勾着一个塑料袋,门没有合上,保持半敞开的姿态,低矮的楼房和远处山海融化在她脚边的影子里。
但他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看她。
对面的女人逐渐从冷淡转变为不耐,“到底怎么了?这些包子馒头不便宜的,别挑三拣四快点吃吧!”
他依然一动不动,他只是不懂,“饿、吃、还有包子馒头是什么意思?”
*
陈芷瑶的心情已经够坏的。
昨晚想死没死成,捡了个男人原本想报警但又不想跟人解释自己半夜十二点出现在海边的原因,大半夜冻得骨头缝都疼,她还得跪在沙滩上四处搜寻不知被自己扔到哪里的手机。
网约车十二块钱,求师傅帮忙一起抬人上车,外带清理费她还得多付两百。
早上起来随便冲了个澡就去楼下的包子店买早餐,她好久没在外面消费了,天知道现在的包子馒头那么贵,一个个头不大咬下去一半沙子一半酸菜的包子,都能卖上一块五了!
陈芷瑶付钱的时候一口郁气差点没把自己梗死。
“姑娘,光吃包子馒头嘴巴容易干,你要不要配上两杯豆浆。”老板娘笑盈盈地看向她。
陈芷瑶踌躇三秒,盯着包子笼前整齐摆放的各类饮品——牛奶,花生汤,杏仁露,豆浆……琳琅满目,总类繁多,她的口水快要溢出喉咙,“一杯豆浆多少钱?”
“两块。”
“那算了。”她毫不犹豫转身离开,家里还有开水喝。
所以当现在这个男人,二十多岁,陈芷瑶整个房间乱踱步,准确来讲也就是在门和自己床中间的这块区域,看他那样子也不像十几岁出头的青少年,正一脸懵懂地问自己“饿、吃还有包子馒头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她格外想将他再次打晕扔回海边。
是恶作剧吗,还是跟自己一样欠了一屁股债现在装疯卖傻?
陈芷瑶花了整整五分钟的时间,才确定他是真的没跟自己开玩笑。
“你为什么会晕倒在海边?”
男人摇头。
“那你总该知道自己叫什么吧?”
“我现在……”他很艰难地进行表达,“什么都不知道。”
陈芷瑶再花了五分钟消化这件事情,才理清了一个大概。
眼前这个男人失忆了,更糟糕的是,他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简单的衣食住行、吃饭交流、穿衣穿袜,他都得跟三四岁的孩子一样,一点一点从头学起。
昨晚救下他,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陈芷瑶早就忘记了。
但她没想到,生活一个拐角,转身便是雷|区。
陈芷瑶脱力地沿着墙壁,坐在一张凳子上,脑海里一团乱麻,她不停地问着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办。
就着温热的开水,咽下冷得像石头一样的包子和馒头。
陈芷瑶潦草地吃下几口,活不下去,但又舍不得死。
结束早餐后,她将男人放在家里,打开房东留在这里的老电视机,还能播放一个地方台。
“我家地方很小,外面那个灶台是做饭的地方,当然你不会做饭就不要去那边。厕所在床对面、那个电视机后面那堵墙的小房间,用完之后记得冲水。天哪,差点忘了,你肯定也忘记什么叫做冲水马桶了,等会儿还得教你。”
“再来,我家很小,就我现在脚下站的这屁股大一点的地方,所以你不要乱走动,我不敢保证你的安全。你也不要上我的床,困了就在地铺那儿躺着休息会儿。”
陈芷瑶语速很快地交代了一切,她三两下从衣柜中挑出价格最贵的驼色风衣,穿上身的时候打开手机看了眼天气,二十度的天,没必要穿那么厚实的衣服,但三四月正是乱穿衣的季节,她早上出去还看见有人穿棉袄。
然而陈芷瑶又的确怕热,她手速放缓,在衣柜中挑挑拣拣,选了半天,还是这件风衣款式最大方点。
正当她忙碌的时候,猝不及防对上那张男人的脸。
陌生、惶恐、忍不住靠近但又有小心翼翼的防备。
陈芷瑶莫名其妙想到,如果此刻自己对他露出一个笑脸,他肯定会忍不住再靠近一点。
说不定他也会笑,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没放任自己的思绪继续,陈芷瑶已经做好决定,这个男人绝对不会在自己家呆太久,下午,最多一个下午,她出门一趟回来后,就要把他送走。
自己三天三十万的麻烦,还没解决。
但离开之前,陈芷瑶还是耐心地将自己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并且教他怎么使用冲水马桶。
索性男人只是失去了记忆,简单的东西和一些词语,他听一遍就能掌握。
“那你多看看电视,跟电视里面学点东西。”
交代完这些,陈芷瑶便立刻出门。
她坐上从沿水镇到江市的大巴车,需要去见一位故人。
那位故人是她的高中同学,只不过这阶段性的同学情谊只维持到高二那年,后来对方转学,陈芷瑶就再也没跟他见过面。
原本以为两人的缘分到这儿就结束了,没想到本科毕业后,他成了给她开工资的老板。
当然,后面自己辞职创业什么的,就是后话了。
眼下已经无路可走,再天方夜谭的人,她都得厚着脸皮去恳求。
大巴车气味不好,她一直都有点晕车的毛病,上了车后口罩一戴脑袋一歪,昏昏沉沉睡了半路,暮春时节的阳光时浓时淡,打在身上,像双轻柔的手拍着她的肩膀。塑料软胶的座椅坐得久了,也被身上的体温烘得有些温热,她半眯着眼睛,视线无意识随着车窗外的风景晃动,迷迷茫茫间偶尔冒出一点念头,像这样一直开下去也很好。
陈芷瑶哪舍得死啊,老天爷给她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再难受她也能找到活得舒服的瞬间。
从小玩到大的发小,给过她最准确的评价——天生适合过日子的俗人。
也不是没道理。
到了江市,碰运气给故人打了通电话说明来意,两人约在一家咖啡厅见面,对方衣着讲究,袖口间露出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
陈芷瑶盯着腕表直愣神,她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奢侈品的牌子,这块腕表之前她听朋友提起过。
三十万。
一块腕表能改变她即将完蛋的人生。
可对方却说:“芷瑶,三十万不是一个小数目,我不是不愿意帮你,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陈芷瑶的心随着他的回答掉进了谷底,“那要什么时候。”
“芷瑶,我很不喜欢别人威胁我。你不是说三天后吗?”他扬扬眉毛,笑了笑:“不急,现在还有两天呢。”
*
从江市回到沿水镇,陈芷瑶下车后第一件事情是去买最近很火的网红美食,什么脆皮五花肉、煎饼果子、大份的冒菜和卤味。
她不是没钱,只是舍不得花钱,赚来的一点点工资各种死抠舍不得花,总想着攒点钱能把债务还一点算一点。
谁那个想到利息滚动的速度根本赶不上她还款的速度。
再加上,下午跟那个坐在高级咖啡厅、一根腕表三十万的王八蛋一起享受街边奢华的阳光,陈芷瑶更坚定了心不黑的家伙想赚不了大钱。
她与其因为一个包子一块五贵得心生郁闷,不如钻研如何干一票大的。
混蛋怎么了,这世界最不缺的就是混蛋。
走到家楼下快要歇业的包子店,陈芷瑶一口气买了五杯豆浆。
老板娘将豆浆拿给她的时候有点犹疑:“美女,这豆浆都冷了,不好喝。”
“没事儿,老板。”她接过豆浆,找了个附近的垃圾桶,吸管狠狠戳破封层,第一杯喝完再喝第二杯,冷掉的豆浆杂质沉淀在杯底,味道的确不好。
但现在的陈芷瑶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她已经馋这个味道太久了,每天上下班经过楼下的早餐铺,老板娘黝黑壮硕的胳膊打开蒸笼的瞬间,白蒙蒙的雾气好似拔地而起,隔得再远都能看见。
好久没光临早餐铺了,她不知道米糕还有紫色黄色,白色的米糕也不单调,几粒葡萄干像镶嵌在宝剑上的亮钻,闪闪发光,就算没闻到味道,她也能想象米糕咬下去那微酸的发酵味和柔软的甘甜。
还有豆浆,她馋豆浆不是今天一天,肠胃对美食的渴望像一场反反复复无法愈合的重感冒,总是定时定点的找上她。
陈芷瑶早就受够了每天早餐的素白挂面加几粒盐,晚餐骗同事要减肥,天天泡着三十五块钱能管两个月的大罐无糖燕麦片。
一口气喝掉三杯豆浆,她感觉自己快要吐了。
但从来没那么爽过。
今天活今天的,明天再烦明天的。
陈芷瑶哼着小调踩着楼梯回家,楼梯间的声控灯在她哒哒哒的脚步声中亮起。
然而笑意在见到守在门口的那个人时,戛然而止。
想了想,陈芷瑶还是跟他说:“吃完晚饭,你就离开我家吧,我一个人生活,不想收留陌生男人。”
更新时间:上午十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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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C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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