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C23

五月是夏季的序章。

进入五月以来,季恕悯常能感觉到口腔里有股铁锈味,仿佛嘴巴里衔着一把刀片,尽管他小心翼翼地吃饭和讲话,但还是能感受到从口腔溢出的血腥味。

他的医生告诉他,他只是牙龈上火而已,吃一盒牛黄解毒片就好。

牛黄解毒片清凉、微苦,就冷水咽下,舌苔间残留药片的味道,拆开的药盒被放置一边,不知什么时候送来的清粥,已经完全冷掉了。

季恕悯望向书房窗外旺盛开房的花朵,还有肆意张扬的叶片,阳光预告渐热的序幕,金灿灿一片照下来,大力宣扬生命的美好。

书房内一派清凉,阴冷暗沉的木质书桌,书柜中摆放有序的大部头著作,仿佛供奉的先祖牌位,他站立于窗前,出神地看向屋外的色彩缤纷。

“叩叩叩。”门外响起敲门声。

他喊了声请进。

一位身穿黑色西装的平头小伙,从书房外面探进身来,他的怀里抱有一张黑白的单人照,照片上老者表情威严、肃穆,似乎在审视屋内的一切。

“季先生,这张照片可以吗?”

季恕悯的目光落在照片上,他倒没有任何想法,爱呀恨呀此刻在生死面前,遥远得就像神话,张张嘴,牵出牙龈的阵痛,火烧一样席卷半边脸,痛到发麻,此刻他才意识到药是止不住痛的。

“可以,辛苦你了,小郑。”季恕悯呷了口凉水。

小郑并没离开,而是吞吞吐吐地继续问道:“季先生,那……霖秋先生的遗照?”

后面的话根本不敢讲完,小郑几乎是顷刻之间低下头,生怕与季恕悯苍鹰一般锐利的目光对上。

5月10日,季霖秋于私人公寓内身亡。

死亡原因是一场意外导致的火灾,季霖秋因生病一人在公寓内独居,晚间想给自己煮点东西,但由于人长久不在灶台前,从而引发火势的蔓延。

这是警方调查的最终结论。

之前也有过这样的案例,做饭失火,人长久地不在灶台前看守,导致火情不能得到良好的控制。

而且那天吹得又是东南风,原本不大的火苗在风的加势下立刻熊熊燃烧,季霖秋的公寓独门独户,是一栋两层高的复式楼,与邻里保持距离,等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栋屋子已经快被烧完。

天光方亮,小郑便与季恕悯还有其他人赶往现场。

警车滴鸣单调而尖锐地响起,黄色警戒线拦住围观群众好奇的目光。

之前精致的复式楼,现在只留下几条粗黑边,像用蜡笔在地上涂抹的线条,灼烧过的家具门窗都已经变成一块黑漆漆认不得的东西。

除此之外,只留地上满面的灰烬。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道而走,生怕脚尖踹到什么东西,然而再细致也难免有看漏眼的时候,后脚掌梗着一块硬而圆的物品。小郑心里发怵,念了句多有得罪,再小心翼翼地挪开腿,不敢去多想,他的脚下仿佛还有骨头残留的余温。

经过长达一周的排查,现场没有跟季霖秋先生尸体相关的痕迹,但小区的监控又显示,这天季霖秋出门买了点东西后又很快回来。

接下来的时间,他一直都呆在房间里,连阳台都没靠近,哪怕火舌卷掉这栋复式层。

事后小区保安因夜间值班打瞌睡,造成重大人员财产损伤而被辞退。

季霖秋的爷爷季老爷子也因为知道了孙子的意外,而激动得撒手人寰。

可他人在医院,消息闭塞,又是谁给他播放的消息呢?

无人知晓。

季家一时之间失去两位重要人物,前前后后乱得就像一锅粥,只剩季恕悯先生稳定大局。

小郑悄悄抬眼看了下站在自己前面的季恕悯,他虽身形依然挺立,但不知为何,在初夏的暖阳中却有一股孤寂的萧瑟之感。

“霖秋不需要遗照,他没死!一天没找到尸体,就没人有资格宣布他的死亡!”

“是。”小郑拉开门立刻离去。

话是用吼的,用尽了季恕悯不少的力气,他的愤怒像是对命运徒劳的宣泄,手掌撑靠在桌上,他整个人仿佛一片秋天的落叶,倒在椅子里面,喘着气,仰脸望向天花板。

眼前浮现出那天,儿子主动给自己打电话的场面,虽然父子两人没能亲自见面寒暄,但季霖秋这个孩子向来懂事,他在电话里声音更沉,季恕悯看过新闻了,知道儿子是支原体感染,忍不住多啰嗦交代几句,“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记得看医生,别硬抗。”

“我知道的,爸。”他说话艰难,连口水吞咽的声音都带着痛感,“就是不好意思,好不容易从国外回来,却因为生病不能回来看你。”

“你把自己的身体顾好最重要。”

“谢谢爸。”

没想到这三个字却成了诀别。

这个孩子是十六岁以后才接到他的身边,刚开始父子两人很不对付。季霖秋的眼神中防备而冷漠,像冰山下埋伏的刀片,话少,基本在家没什么存在感。

那会儿季恕悯正是把季逸和宝贝得不得了,这个孩子是他和他的爱人产下的结晶,他要给他所有的爱和自由,家族的重担还有那些令人厌烦的身不由己,通通不让他承担。

所以对于季霖秋怎么看自己的,季恕悯完全不在意,他跟他妈妈没感情,他也的确没那么爱大儿子,父子两人就像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

包括他的名字也是自己随便取的,季霖秋,寓意他出生的时候——一个下着小雨的秋天。

然而当季恕悯与季逸和团在一起打闹的时候,这个眼神像寒冰一样的孩子,总蛰伏于看不见的角落里,是一道甩不开的影子。

他那会儿也会冒出些不道德的念头,如果季霖秋跟他妈妈一样,也死于一场意外该多好。

还是孩子的爷爷从中牵桥搭线,在父子两人中间好话软话都快说尽了,再加上这些年的相处,商业场上季霖秋几乎是季恕悯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

父子两人相处到了后期,意义远超父子,他们是上下级,更是后背能安心交给对方的靠山。

说什么,季恕悯也不相信,他的儿子会这么死掉。

绝不可能!

正当他再次重头梳理事情经过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来人推开门,飘逸的黑衬衫从书房外面飞进来,一脸油脂粉相。

季恕悯从桌上拿起一个文件夹掷过去。

蓝色硬壳的文件夹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接着尖角一下砸到季逸和的额头,痛感像烟花一样到头顶绽放,罪魁祸首的文件夹硬壳“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周围散开雪片一样密密麻麻的纸张。

季逸和抬手摸额头,掌心一片粘腻的猩红,“爸。”

他低低唤道。

季恕悯冷笑:“你还舍得回来,真以为季家就剩你一个人了对吧?”

“我不敢。”他俯身,弯腰拾起地上的纸张,按顺序整理放好,再统一交到季恕悯的桌前,“爸,我第一时间知道消息就回来了。”

“你之前在干嘛?”

季逸和不答,周身溢出来的香水味揭晓他的来处。

“滚去把自己收拾好!”

“我先去看看妈。”

“她有什么好看的,死的又不是她的儿子。”

站在书房门槛前的脚顿住,季逸和攥紧拳头,额头大片的血迹让他看起来像地狱修罗,他将自己的声音沉下去,仿佛沉在一片没有氧气的水里,“我知道了,爸。”

*

“啪——”厨房里盘子落地。

陈芷瑶几乎是飞一般扔下遥控,冲进厨房,阿瓜站在一地碎片前,正与她大眼对小眼。

“阿瓜,你最近怎么了?”她碰了碰阿瓜的脑袋,也不烫啊。

最近阿瓜有些神思不定,做事也精神飘忽,不知道怎么回事,之前只是人不爱动,但现在蔫蔫的,像株没照到阳光的植物。

“没事,就有一点头晕。”他没精打采。

陈芷瑶催促他赶快去沙发休息,“你要最近身体不舒服,家务活不需要做那么多。就我们两个人在家里,随便一点也没关系。”

但阿瓜不愿意,抱着靠枕半躺在沙发上,但还是很妥帖地给陈芷瑶留下块地方,“太脏了,不喜欢。”

“你这人——”陈芷瑶暗笑,但目光一触及阿瓜疲惫的神色,她又忍不住重新担心起来。

阿瓜刚才说头晕,难不成是低血压,这个问题可大可小,他一日三餐不规律,自己在家就跟着自己吃,自己不在家的时候,阿瓜饿了就撕一包薯片,连份正经饭菜都不愿意做。

之前养起来的一点重量,现在又重新全部瘦回去了。

陈芷瑶下定决心,有空还是得给阿瓜煲汤喝,从瘦肉汤开始做起,晚饭备一份,更得叮嘱阿瓜好好吃饭,这饮食不规律的习惯到底怎么养成的。

手机叮咚两声响,有新来电,屏幕显示出一个不怎么联系的名字,陈芷瑶眉毛扬了扬,不知道对方干嘛突然找上自己。

阿瓜似有所感看过来,好奇她没立刻接起的原因。

陈芷瑶因为他的反应而感到无奈,明明人已经很不舒服了,竟然还有八卦的心思,手指按下接听符号,陈芷瑶开门见山,“那么晚找我,怎么了?”

“你在家吗?”季逸和的声音掺着风声一起涌进她的耳朵里,“在家就现在下来一趟。”

“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你。”

陈芷瑶皱起眉头,“有什么事可以微信联系,我们没什么名义好见面的。”

“以高中同学的名义呢?”他的音量徒然低下,像靠在耳边絮语,“陈芷瑶同学,我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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