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
旁边阿瓜的目光,重重地压了过来。
“刚才电话里的是谁?”他问。
陈芷瑶错开眼,踩在拖鞋上,起身去找薄外套,“以前的同学。”
“男的女的?”
她没回答,将胳膊伸进外套里,目光垂下,盯住地面大理石地板的纹路。
阿瓜的目光停驻在陈芷瑶的脸上,定定地盯了她半晌,但最终也没吭声,他整个人像只睡到一半被摇醒的猫,恹恹靠在沙发角落,整张脸陷进柔软的方形枕里。
“没——意——思——”他拖长调子,眼睛晶晶亮的,仿佛蒙上一层愠意。
见陈芷瑶没反应,阿瓜转过背,面孔朝向沙发布,抬起胳膊覆在自己的额头上,他觉得自己现在似乎情况更加严重,已经不是头晕,而是头疼了,身边离不开人,但陈芷瑶似乎没有察觉,正扶住玄关墙穿鞋,瓷白的脚扎进浅口方形的平底鞋中。
“我头疼——”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提醒。
然而陈芷瑶只留了一个背影给他,“我马上回来。”
“我真的头疼。”他忍不住抬高音量。
朝门走去的步伐停顿下来,阿瓜心里一喜,眼前的晕眩感很快冲淡了不少,他下意识着急,重重地再次卧倒在沙发上,修长的腿被迫半曲着,姿势格外难受,但现在也顾不上这些,阿瓜的注意力全然只在陈芷瑶的身上。
要说晕多少还是有些晕的。
然而陈芷瑶心硬如铁,她转过脸揪了揪自己的鼻子,吓唬他,“撒谎的人鼻子会长长。”
“什么?”
“阿瓜,完蛋了,现在你的鼻子超级长!”陈芷瑶的眼神流露出惊恐的神色。
“什么!”他好似刚刚学会说话,只懂得长大嘴巴重复这一个词语。
她指向厕所,“快去照镜子,你的鼻子现在超级超级长,就跟匹诺曹一样。”
“你男同学的名字叫匹诺曹?”虽然抓到重点信息,但阿瓜还是没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摸是摸不出来的,要知道撒谎的人鼻子会变长,匹诺曹就是撒了太多的谎所以鼻子才会变长。阿瓜,你看我的鼻子长长了吗?”
“匹诺曹是你的男同学吗?”长鼻子的男人可不帅呢,阿瓜很快又重新焦虑起来,难道自己现在真的有只又长又丑的鼻子?
陈芷瑶拗不过他,只能被迫科普,“匹诺曹是国外的一个名人,因为撒了太多的谎所以变成了一个长鼻子。我们每个人能说的谎言是有限度的,一旦超过这个限度就会受到惩罚。阿瓜,快去照镜子,你的鼻子真的长长了。”
听到这里,阿瓜心里一乱,原本三分怀疑被加重到了七分,他再也不敢耽搁,立刻穿上拖鞋往厕所里冲,手扒在洗手池上,差点跟镜子里的男人撞个满怀。
歪歪脑袋,镜子里的男人也一脸懵懂地看向自己,他皱紧眉头严肃而认真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没有半点长长的迹象。
这时厕所外面“砰——”的一声炸出道响,阿瓜顺着声音追出去,玄关处空空荡荡,哪里看得到半点人影。
原来真正的匹诺曹是陈芷瑶,这个鼻子长不长的匹诺曹。
知道自己被耍后,阿瓜心里郁闷得可以,更让他难受的是,陈芷瑶无论如何都要出去见面的同学,真的是个男人。
*
出门之后,陈芷瑶忍不住笑出声,失去记忆后的新鲜脑袋就是好忽悠。
就是他这敏感多疑的性格,以后又要在能骗到阿瓜的名单目录上,划掉匹诺曹这一项了。
夜风清凉,细长的路灯像停驻在水边天鹅仰起的脖颈,昏蒙蒙的光线,矮青松和开到残败的杜鹃花隐匿在夜色的面纱下。
已经五月了,春天仿佛熟到快要腐烂的果实,散发香醇浓烈得恶臭的气息,陈芷瑶踩着影子从楼道中下来,目光逡巡一圈,搜寻季逸和的身影。
他刚才电话里说了,人在家楼下,等她出来。
凉风扑了个满怀,跺跺脚倒也适应这凉水一般的温度,陈芷瑶裹了裹衣服,整个人缩进柔软的开衫布料里。
不是说好人就在家楼下,陈芷瑶咬住嘴唇,绕着自己的影子徘徊。
口袋里手机响起,陈芷瑶抬眼往右边瞥,那边正有一盏路灯,路灯如同坚毅的步兵保卫整栋小区楼,灯下刚好有张长椅,长椅上布满一层厚重的灰,不知多久没坐过人。
接通电话,将手机放在耳边,他的声音隐含笑意,“我在你左手边的位置,就是路灯的对面。”
路灯对面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到。
陈芷瑶犹豫要不要过去。
“怕黑?”
“激将法对我没用。”本能促使陈芷瑶不在季逸和的面前展示半点软弱。
他笑出声,声音好似羽毛落在皮肤上,痒痒的,“陈芷瑶,我怕黑。”
“那你还呆在没光的地方。”她举起手机,投身进如水的黑暗里,等眼睛适应黑暗后找寻季逸和的位置,“我可以把手电筒打开吗?”
“为什么专门问我这个问题?”
“你之前说过,心情不好的时候躲在黑暗里很有安全感。我就想如果我开灯找你,会不会是在破坏你但安全感。”
他停顿一会儿,似乎被什么梗了一下,好久才找到声音,“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这么中二的话现在就不要提醒我想起了。”
“久到你忘记了吗?”
“嗯,我忘了。”
“切。”陈芷瑶才不信,“你现在做的事情也没比高中的时候成熟到哪里去。”
看不见边的黑夜中,一簇忽明忽灭的香烟亮光闯入陈芷瑶的视线,她停下脚步,面前的男人似乎抬起脸来看她,“我找到你了。”
陈芷瑶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另一部手机里面传来,那簇光亮在风中抖动,像株正在燃烧的花。
掐掉电话,手机很快归于荒无人烟的寂静,陈芷瑶靠在季逸和的身边坐下,风作为媒介,木质调的香水味沾到她的身上,两人此刻都没开口,分享同一份孤寂。
黄油一样的月亮给天空烫出一个圆滚滚的洞来,周围烧出一圈不规则漆黑的皱边,似乎还在飘着烟。
季逸和望向月亮,原本沉重的心情此刻倒生出几分轻盈,他主动同陈芷瑶说些斜枝旁逸的事情,“我们高中毕业了好久,不知道过去多少年了?”
这下把陈芷瑶给问住了,她思考一会儿,“大概六七年了吧,日子过得太快,发生的事情又多,总是忘。”
“想当年我还是玉树临风,虽然现在依然很帅,但有时候照镜子感觉自己是成熟过头,有点老了。”
“但也没有完全变老。”陈芷瑶笑,“你跟我还不是一样要强,不喜欢输。”
季逸和笑,牵扯到额头上的伤口,隐隐泛疼。
黑暗中陈芷瑶的眼神依然发亮,她似乎正在看他,又似乎目光越过了他,“痛吗?”
灯影摇晃,空气中泥土的腥香正在弥漫,远方传来这座小县城空洞而热切的吵闹,咚咚咚,不知道正在唱的是什么流行乐。
季逸和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仿佛一群蚂蚁正围在他的心口啮咬,又痒又疼,额头上的伤口已经上过药,冰凉的药水缓解了不少火烧一样滚烫的疼痛,他想自己身上此刻的味道肯定不好闻,乱七八糟混在一起,没好好收拾就匆忙跑过来找她。
他慢半拍掐灭掉烟,但又不想去找垃圾桶,反手将烟头藏在掌心里,攥紧它,“你不喜欢烟味。”
莫名其妙的转弯,尽说傻话。
季逸和视线垂下,她细长的腿被雪纺长裤包裹,仅露出小半截脚踝,凸起的骨骼,仿佛有只蝴蝶停驻。
陈芷瑶笑:“我老爸抽烟,以前是不喜欢,但习惯了就好。”
“你生日好像快来了。”他找回了谈话的节奏。
“差远了,还有两个多月。”
“有想过要什么礼物吗?”
“嗯……没什么特别想要的。”陈芷瑶思考一阵,“我都二十多岁了,生日年年不都那样过。”
也许那天会收到朋友微信上的祝福,爸妈和弟弟也会给自己发个一两百的红包,然后她把这些钱拿去给自己买点想吃但平常舍不得点的东西。
但更多的是自己面对食物放凉,却又一个人吃不完的无力感,在渐渐冷掉的、粘腻后、自己一个人打包扔掉的残羹中,提醒自己她又长大了一岁。
不过今年也许会好一点,她有阿瓜,不再是一个人过生日。
“你以前有个很奇怪的生日愿望。”
“什么?”陈芷瑶自己都想不起来。
季逸和笑:“你以前告诉过我,你过生日的时候,刚好在暑假,所有认识的同学都回了家,根本不会有人去学校的广播站给你专门点首生日歌,也没人会把对你的生日祝福念给全校的老师和学生听。”
“哦。”她想起来了,自嘲一笑:“一点也不奇怪,你不知道我因为这个心梗了整个高中三年。你的生日在四月份,但瑾对生日在十二月初,都是在我们上学的时候,我还记得学校广播站点一首歌两块钱,你俩每次生日我都跑去广播站专门给你们点歌,祝你们生日快乐。但从来都没人祝我生日快乐,所以我过生日一直都是静悄悄的。”
“也不一直都是静悄悄的。”他不知从哪掏出一份企划书,点开手机的手电筒,给陈芷瑶看,“这是微澜公益的计划书,我是负责人,你看一下里面的内容。我记得你以前的简历有说过,你本科有参加过大学生创业大赛,创业企划书怎么写,应该不用我教你吧?”
陈芷瑶之前在新闻里面看过,微澜公益以扶持中小企业为主,其中一项具体措施是在江市建造一座特色商场,前三年店面租金可按比例减免,目的也是欢迎个体户入驻其中。
这是他提前送来的生日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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