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乌云覆盖苍穹,整个天地之间黯淡无光,昏暗如夜。雕刻精美的石拱桥跨河而过,桥下乃是流淌不歇的河水。
耳畔是湍急的流水之声,顾灵均睁开双眼,端详着自己变小的双手。
梦到了自己小时候?
这是一双孩童的手掌,包裹着手骨的皮肉柔软而圆润。他站在桥上,低头看向同样变小的双脚,脚上穿着绣有双鱼的青色缎面鞋。
顾夫人站在拱桥的一头喊道:“楚声,快和娘回家。”
她在外貌上仿佛倒流了二十年,面若满月,脸庞白皙,骨肉丰宜,眼角的细纹也不见踪影,俨然二十来岁的贵妇人模样。
让顾灵均惊讶不已的并非年轻的母亲,而是母亲的衣着打扮与身旁的陌生男子。
顾夫人身着一袭顾灵均只在古代壁画中才见过的长袍,廓形趋于瘦长,领缘奇宽,绕襟旋转而下,衣作绣,锦为缘,华美古朴,举世罕见。
她身旁站立的年轻男子弱冠之年,头戴薄纱高冠,冠带系于颌下,宽衣博袍,衣襟盘曲而下,他身材颀长,清俊飘逸,风度翩翩,领口佩有一枝雅致芬芳的兰草。
顾灵均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草木香气,清新自然令人心旷神怡。他扭头向桥的另一端看去,发现独孤昼孤零零地站在一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一个人落寞地站在那边,仿佛天地之间没有他的立锥之地,只剩自己孤身一人。
“阿娘,等我把朝光送回家,自己就会回来了!”顾灵均向母亲解释,“这段时间我很好,没饿着也没冷着,你就放心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您从小就教育我说,做人要讲信用,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他,又怎能半途而废?”
顾灵均抬脚奔向站在石拱桥另一端的独孤昼,他每走一步便长高一寸,行至石桥尽头,已变回了十八岁的少年模样。
“按照现在的脚程,还能回去过年。”他站在独孤昼身边,用力向对岸的母亲挥了挥手。
顾夫人面露难色,正欲开口再说些什么,她身旁的年轻男子轻轻扯了扯她的琵琶袖,劝慰道:“阿姊,既然楚声不愿回来,我们也不应强求,若是强行将他带回,恐怕会伤及他的神魂。”
她点了点头,天地之间彻底暗了下来。
远在陶阳的顾夫人放下手中的铜镜,对站在身旁的丈夫摇了摇头:“不行,他不愿回来。”
“这该如何是好啊?”顾员外焦急不已。
顾灵均出走已逾三月,离陶阳越来越远,人鬼私奔的荒唐事,众人只在《牡丹亭》中听说过,可《杜丽娘慕色还魂》好歹是男女之情,和来路不明的男鬼私奔又是成何体统?
他出事的第二天早晨,春晓去悉昙寺后院寻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晕了过去,卢浩楠得知也是懊悔不已。
他不过是想让狐女给顾灵均开开眼界,让他体会一下男欢女爱的滋味,没成想悉昙寺后院还有这样一位不速之客。
顾家父母遭逢大变,请了和尚又请道士,无论佛道哪方,说法都是“以公子意愿为上”,顾公子不愿回来,谁也没办法保证毫发无损地将他带回来。
顾夫人本家姓芈,据传乃是楚国贵族之后裔,楚人尚巫鬼,她在少女时代也曾学过各类与神鬼沟通的法术,婚后便不再鼓捣这些骇人听闻之事。
这次为了爱子,又将铜镜拿出重操旧业,求助汨罗水神,谁曾想汨罗水神也对不愿回家的顾灵均毫无办法。
汨罗水神与芈氏前生乃是姐弟关系,他在幻境中告知芈氏,顾灵均若到三湘水界,他定会照拂一二。
芈氏就算得了保证,还是难以安心。连外嫁的女儿闻讯都带着孩子回娘家宽慰母亲,粉雕玉琢的小外孙女坐在外祖母膝上,用小手给她擦眼泪,奶声奶气地说:“外婆,不要哭了。”
“你这舅舅真是不省心……”芈氏抱着外孙女感叹道。
顾信芳出言宽慰:“楚声吉人自有天相,他会平安回家的。”
顾灵均从梦中脱离,天光已然大亮,睁开眼后只觉得刺眼,对于方才的梦境,他心中疑窦丛生,原原本本讲给独孤昼听。
“可是我娘根本没有弟弟,那个人又是从哪里来的?我该不会是想家想出毛病了?”
独孤昼分析道:“听你的描述,二人身上穿的乃是楚衣,你那舅舅身颀而貌美,领口佩有兰草,行走之处若荀令留香,身份呼之欲出。”
“你娘可是姓芈?”
“你怎么知道我娘姓芈?”
独孤昼语气肯定:“那便是了,你梦中那位谦谦君子乃是三闾大夫,你娘前生是他的姐姐。”
“我明白了!香草美人以配忠贞!”顾灵均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娘本家还有这样的奇闻异事。”
他小声嘟囔:“很难想象文采斐然的三闾大夫会有我这样的外甥……”
顾灵均背着行囊一路走到渡口,却见南洞庭湖在初夏的日照下浩浩汤汤,烟波浩渺,广袤宛如海洋。
大小不一的船只似游鱼般穿梭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吃水极深的货船,小巧轻快的渔船,满载旅者的客船,形态各异不一而足。
站在船头的渔郎卷着裤腿,放声高唱湘地的民间小调,顾灵均由于母亲出身在此,听得懂几句当地土语,虽不能完全听懂,但也从只言片语中判断出这是一首情歌。
他登上客舟,望向篷外的青天白日,不禁遗憾不已,若是此时正值月上中天,顾灵均愿意站在船头为独孤昼唱一首带兮字的《越人歌》,期待得到对方的回应。
若是独孤昼知晓了他的心思,他会是什么反应?高兴?惊讶?还是因为此行的唯一旅伴肖想自己而生气?
不论如何,那一天并不会太远。顾灵均坐在船里,望着木桨扬起的水波,心想:等到了岳阳城的望江楼,我便请他喝酒,再向他表露心迹。
舟楫行至江心,忽而天地变色,湖面上出现巨大的水涡,如一头庞大的异兽张开巨口,一口吞下周围的行船。
顾灵均死死抓住船沿,只觉天旋地转,被阳光晒至温热的水流疯狂灌入肺腑,鼻腔因压力骤增而刺痛。
待他再度睁开双眼,已经是另一副景象。顾灵均落在巨大的石质平台中央,身下的石头不知是何种材质,冰冷坚硬如铁器,却散发着淡淡的蓝光。
顾灵均心想:这平台的形状大小,倒适合来踢蹴鞠。
石质平台的周围每间隔一段距离,便设下酒案,案上切成薄片的鱼脍用贝壳所盛,另有装满鲜红液体的酒器。
衣着华丽的宾客言笑晏晏,望着平台之上误入的人们,目光贪婪如郊狼看到绵羊。
与顾灵均一同被卷入的还有另一艘客船,客船上是一位正带着家眷去外地上任的举人老爷,约莫是知天命的年纪,胡须已经白了。
这位举人老爷站起身,朝主座上的年轻男子作揖:“在下泉州胡水生,请问阁下可是洞庭府君?不知将众人请来府上有何贵干?”
那年轻男子俊美妖异,他漫不经心地答道:“本府君筵席缺了些美酒……”
胡水生压下心中不安,强作镇定:“待我携家眷到任上,便给府君送上百壶好酒……”
洞庭府君嗤笑一声:“本府君不稀罕凡间的俗酒!”
胡水生只好硬着头皮发问:“那请问府君大人想喝什么酒?若是在下力所能及,来日一定为府君奉上。”
洞庭府君举起酒爵轻轻摇晃,他望向胡水生背后豆蔻年华的女儿:“嗯……听说少女的颈血入酒,可使酒香三日不散,只是不知胡老爷能否割爱?”
胡水生顿时脸色骤变:“这……”
他的小女儿惊叫一声,躲进母亲怀里,发出低低的啜泣声。胡夫人抱着女儿,对府君的无礼要求敢怒不敢言。
独孤昼将顾灵均从地上扶起,此地为洞庭湖底,不见曦日,所以他便不用担心阳光照射,见到情况不对,也是即刻出现在顾灵均身边。
顾灵均正在心中暗骂自己出门未看黄历,什么洞庭府君讨血酒都能被他遇上,这一家去外地上任的也是倒了大霉。
也不知道这洞庭府君是什么东西……还有这样血腥残暴、伤天害理的食癖,现在这种品行也能当一湖之君了?真是天理难容!
洞庭府君放下酒杯,露出一个他自认为善解人意的笑容:“若是胡老爷不愿割爱,本府君也不愿强人所难,不如我们打个赌?”
胡水生哭丧着脸问道:“不知府君大人想赌什么?在下就这么一个女儿,宁愿自己出事,也不想女儿出事啊!”
洞庭府君起身背手,走下主座,他唤来身旁穿白纱的侍女,为他取来一个水草编制的蹴鞠。
“本府君平日爱踢蹴鞠,不如来试试蹴鞠?三局两胜,能将蹴鞠踢进那边的水圈里,就算你们赢,若是踢不进,本府君也没办法。”
他一脚将水草蹴鞠踢进平台另一端大鱼吐出的水圈中,引得满座宾客连连叫好。
“本着不欺负老者的原则,这不正好有三个年轻人么?”
顾灵均一听他讲赌蹴鞠,不禁心下松了一口气,他于此自然是毫无压力,先前和独孤昼说没机会表现,谁知这机会就送上了门。
虽然他一点都不想得到这种要用人命做赌注的表现机会。
独孤昼身手不凡,想必也能做到,只是不知那只有十三四岁的胡小姐是否能将蹴鞠踢进水圈。
胡水生万般无奈,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望向顾灵均与独孤昼,发现二人表情镇定,心中便有了把握。
“在下愿意赌蹴鞠,三局两胜。”
洞庭府君将蹴鞠收回手中,连连点头:“不如让令爱先来。”
蹴鞠飞到胡小姐面前,只见她以袖拭泪,随即露出坚毅的神情,将蹴鞠抛起踢了几下,试探重量。
顾灵均见她动作娴熟,心下更稳定了几分。胡小姐适应蹴鞠的重量后,又逐渐发力将蹴鞠踢高,随后一脚将蹴鞠踢向正在上浮的水圈。
水草蹴鞠划过一个漂亮完美的弧度,准确无误地穿过水圈中心,甚至没有触碰到水圈的边缘。
胡家夫妇虽然知道女儿平时踢蹴鞠的本事,但是看到她轻松取胜,还是忍不住喜极而泣。
胡小姐点了点头:“希望府君说话算话,这一局是小女赢了。”
洞庭府君出师不利,也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他点了点头,驱使水草蹴鞠飞向独孤昼。
“这位胡人小哥,请。”
独孤昼没有言语,更是连试探重量的步骤都省略了,他直接抛起蹴鞠,一脚将其踢向水圈,蹴鞠再度穿过水圈的正中心,与上一次分毫不差。
胡家夫妇心下大定,看向独孤昼的眼神充满感激,若不是不知道独孤昼的具体情况,他们几乎想要招婿了。
洞庭府君笑意渐深:“看来本府君今日踢到铁板了,不知另一位小郎君还要不要试一试?”
“我既然答应了,自然要试一试,哪有临阵脱逃的道理?”
顾灵均见大局已定,便不愿放过这个表现自己的机会,他接过水草蹴鞠,故意踢了几个高难度花式炫技,再一脚踢向水圈,他踢过去的蹴鞠自然也是中了。
洞庭府君接过水草蹴鞠,朗声道:“三局三胜,本府君看来是无福消受血酒了……”
顾灵均忙不迭地点头:“是是是,还请府君高抬贵手,放我们回去吧。”
“只是诸位有没有想过,倘若我根本不是洞庭府君呢?”年轻的“府君”笑容灿烂,看向胡小姐的目光不怀好意。
“什么?”
众人皆是惊讶万分,这湖底宫殿的主人居然不是洞庭府君。
胡水生在短短半个时辰经历的人生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闻言竟然昏了过去。
胡小姐与胡夫人搀着他,二人表情焦急无比。
胡小姐面色凝重,她离开父母,扑通一声在年轻男子面前跪下,语气诚恳而悲伤:“小女愿意被您处置,还请您放我父母与这两位好心的公子一条生路……”
顾灵均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就算你不是洞庭府君,也不能当着这么多客人的面说话不算话吧!”
谁知那年轻男子竟笑道:“我不是人,我的宾客也不是人,为何要守你们人间的规矩?弱肉强食才是妖族的规矩。”
他狂妄大笑:“哈哈哈哈,你们若是想报仇,那就等下一世修炼成仙再来找我吧……”
趁没人注意,独孤昼已偷偷伸手摸向背后的灵宝弓。
作者有话说:“香草美人以配忠贞”是东汉王逸写的,特别香特别美的小顾舅舅(?),第一章就写了小顾的母亲姓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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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陷龙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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