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昼下意识将顾灵均护在身后，即刻挽弓搭箭射向男子。谁知那人不闪不避，一派气定神闲，他偏头与独孤昼对视，任由羽箭射向自己心口，眼神里充满了不屑与讥讽。
羽箭尖锐的箭头划破他身前华贵的衣料，发出刺耳的裂帛之声，却没有进一步刺进他的身体，而是仿佛撞到铜墙铁壁般弹向地面。
顾灵均惊讶地睁大眼睛，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独孤昼射箭没有贯穿目标。先前在碧螺山射杀熊妖、在城北荒庙射向卓子衿的羽箭，哪一支不是例无虚发。
不知这男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会有这般钢筋铁骨，就连独孤昼的羽箭也射不穿。
见一击未成，独孤昼目光霎时变得凝重起来，他用手臂在顾灵均的身前拦了一下，示意其赶紧后退。顾灵均在震惊之余也配合地向后挪步，与男子拉开距离。
男子嗤笑一声：“我原本不想揭穿你的身份，谁知你竟然敢先下手为强。区区孤魂野鬼也敢挑衅于我？”
独孤昼冷然道：“我是鬼又如何？总比阁下来路不明，还爱故弄玄虚要强。”
胡家夫妇得知独孤昼身份，吓得不敢作声，连忙拉起女儿远离他们，胡小姐倒是不愿意，站在原地一副要英勇就义的架势。
男子正欲回答独孤昼的冷嘲，不料却被一个急急忙忙从殿外冲进来的虾兵打断。那虾兵胡须都跑得缠在一起，慌张大喊：“报告大王！汨罗水神来了！”
男子霎时间变了颜色，他追问道：“他到哪了？”
“多谢关心，我已经到了。”薄纱高冠、宽衣博袍的汨罗水神蹁跹而至，他身材颀长，气质出尘，与顾灵均梦中的模样相差无几。
他抬手虚握，一把散发着碧色光芒的长剑便凭空出现在手中，朗声向众人宣道：“汨罗水神屈平，特来清剿鸩占鹊巢的蛟龙。”
文质彬彬的神明态度随和：“若是诸位中有人不愿与我大动干戈，现下还可自行离去。”
赝品洞庭府君的座上宾生怕惹祸上身，霎时皆作鸟兽散，他们来此地赴宴不过是听说新任洞庭府君还未抵达，仗着蛟龙之势过把神仙瘾，谁知竟惹来了真神仙。
方才还猖狂不已的蛟龙见大势已去，毫无骨气地扑通一声跪下，没了半分强要血酒的嚣张气焰：“大人饶命，我也是一时糊涂，希望大人看在我还未伤及凡人性命的份上，绕过我这一回吧！”
江河湖海皆有神灵坐镇，屈平虽以当年自沉的江名为号，实际上权责极大，掌管旧楚地界全境水系，护佑舟船来往平安。
即便洞庭不属于他的权责范围，楚地水流如血脉般贯通，发觉有异亦有监察处置之责。
向来欺软怕硬的蛟龙不过是钻了新任府君与上任交接出差错的空子来作威作福，待新官上任便逃之夭夭，也没想真要惹祸上身。
独孤昼即刻向屈平行礼：“洛阳独孤昼，见过神君。”
顾灵均眨了眨眼睛，朝素未谋面的舅舅行礼，随即便如孩童告状一般指摘：“舅舅，他还没闹出人命是因为您及时赶到，可不是自己良心发现！像他这样冒充府君害人的妖怪，应当要严惩不贷吧！”
天下读书人谁未读过《离骚》？胡水生克制住激动的心情，向偶像弯腰长揖，他言辞恳切：“荆州胡水生，见过神君大人，感谢神君救命之恩。”
“分内之事，何足挂齿。神仙犯错，凡人遭殃。两任交接这样的要事都能出纰漏，不知新任府君还有何颜面见楚地百姓。”屈平面对众人春风和煦，对于同僚犯错的批评毫不留情。
他剑指跪在地上的蛟龙，“至于你也是死罪难免，活罪难逃。”
蛟龙一听，连忙磕头道谢：“多谢神君饶命。”
独孤昼内心五味杂陈，他不禁暗自感叹自己的能力低微。
神、妖、鬼、人之间存在天壤之别，他不过是依仗生前勇武，与身后在悉昙寺听了上百年的诵经，才有了一点神通，在屈平这样的神君与蛟龙这样具有血统优势的大妖面前，显然微不足道。
若非此回屈平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好在神君是友非敌，否则他只能不顾一切保护顾灵均的周全。
他只想但愿日后莫要遇上这样的硬茬，只是他还不知道世上有些事情，就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多年以后再度回想也只能无奈苦笑。
“楚声，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你娘很担心你。”屈平语重心长地对顾灵均说道，又转身对胡家人说，“诸位不必担忧，我自会送你们回去。”
顾灵均笑容满面：“谢谢舅舅帮忙，我会早点回家的，明年端午我给你带我和我娘一起包的粽子。”
胡家三口人连声称谢，屈平一挥袍袖，一行人只觉天旋地转，睁开双眼，发现自己已回到了船上，衣裳湿透的船夫见到客人安然无恙，更是大喜过望。
顾灵均一边拧着自己湿透的衣袖，一边松了一口气：“哎，还好我舅舅没为难你，我真怕他会对你做什么。”
独孤昼平静道：“鬼魂不归神君管辖，我也并非是在楚地水系去世，他不管也并不稀奇。”
顾灵均满脸好奇：“所以鬼魂是归冥府管辖吗？真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
“是。”独孤昼耐心解释，“鬼魂归属冥府，勾魂使也的确存在，冥府就如凡间的朝廷一般，设有各种官职。”
“我流离世间千年，是由于七星锁魂阵，当时的勾魂使并未发现我，后来又在悉昙寺后院听经，身上鬼气弱了，所以暂时也没有阴差上门。”
顾灵均思忖片刻：“算算日子，快要到七月半中元节了，不是都说‘七月半，鬼门开’……”
“七月十五，鬼门关开。这一日尚未投胎的鬼魂会被特许出关，与阳世的亲人团聚。”
顾灵均倏而心疼了一瞬，千年光阴飞驰而过，独孤昼已经没有亲人在世了，他又能与谁团聚呢？兄长的鬼魂也远在离原，难以相见。
他生前既未婚配，也没有一儿半女，又哪有子孙后代给他烧纸？
顾灵均暗自下决心，自己以后一定要每年清明、中元都给独孤昼烧纸，不知道冥府的酒水贵不贵，万一他连酒都喝不起，那可就遭罪了。
二人乘船数日，终于在某个天光大亮的清晨靠岸，独孤昼只得附在顾灵均身上，顾灵均买了些吃食，便又匆匆上路。
这般急迫乃是因为去往靖州府的道路上又有山路要走，越早上山便能越早出山，好在顾灵均打听到山上有可投宿的人家，家主姓虞的，向来乐善好施。
卖炊饼的老婆婆同他说：“若是爬累了，去虞家投宿也是无妨的。虞家家主宅心仁厚，山下百姓有个什么灾什么难，援助的钱粮比朝廷来得快。听说他们家只一个乖巧懂事的女儿，只是可惜身体不好，据说是药石无医，真是好人无好报……”
“婆婆，我看这么多人都往郊外去，是要做什么？”顾灵均疑惑地打量着手持香烛、神货的行人。
“小郎君有所不知，今日乃是七月十四，每月十四我们这边人都要去拜山茶娘娘。”老婆婆慢悠悠地用油纸包好炊饼。
她苍老的声音里充满怀念：“山茶娘娘是南宋时人，与梁红玉拜过把子的抗金豪杰，为保护本城百姓，战死疆场……本地以茶为业，她是采茶女出身，百姓念其忠义，为其起庙立祠，祈求丰收、平安，本朝太祖从外族手中夺回河山，自是对其倾佩万分，又为她重修庙宇，如今就在城外三里处。”
“原来是个如安国夫人般出类拔萃的女豪杰，三湘之地真是人杰地灵。”顾灵均不由点了点头。
他告别老婆婆，跟着去拜山茶娘娘的行人一同出城，经过那座精美庄严的庙宇时，独孤昼却说话了。
他疑惑道：“这山茶娘娘庙里的香火，闻起来似同冥府有关，应当是在冥府供职的，可是又有些不像……”
顾灵均怕他乱想伤神，安慰道：“不管她是不是冥府官员，只要她不来抓我们就行了。你与她都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应该和她无冤无仇吧。”
“若是害怕中元节出什么乱子，我们便在山里过一天一夜好了。”
独孤昼同意了他的提议。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顾灵均进山两个时辰，刚想停下来歇息的时候，竟然下起倾盆大雨，夏季的暴雨总是说来就来。
山林之中潮湿闷热，水汽弥漫，雨珠穿过枝叶间的缝隙重重砸在泥地，溅起浑浊的水花。
他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淋笑了，索性收起油纸伞，抱怨道：“这雨大到打伞跟没打一样，我都快看不清路了！”
独孤昼建议：“照那婆婆的说法，虞家就在不远处，不如去那里躲雨，若你因淋雨生病，我可要难辞其咎。”
顾灵均边跑边说：“你怎么什么都怪自己？你还能控制天下不下雨？我要是淋雨生病了，也是怪自己身体不够康健，哪里还能怪在你头上。”
“虽然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但是你这么爱操心爱自责，生前一定不快乐！”
独孤昼迟疑一瞬：“……我不记得死前快乐与否，但我在宫中陪伴义父义母的时日，是很快乐的。”
“你死的时候他们一定很难过。”顾灵均满怀惆怅，“也不知道他们现在转世投胎了没有，如今过得好不好……”
他未行百步，果然看见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坐落在雨中的山林里。富户热衷隐逸，喜好清静，住进山中也是常事。
顾灵均跑至气派的朱门前，轻敲门上的辅首铜环，高声喊道：“在下陶阳顾灵均，乃是路过的行人，请问贵府可方便让人躲雨？”
朱漆大门徐徐打开，开门的乃是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她担忧道：“小郎君快请进，莫要淋出病了。本府对来往行人向来宽容，多有接济，供人避雨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引顾灵均进门，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廊边乃是莲香四溢的池塘，暴雨将柔弱的莲叶打得摇晃不已。
妇人衣着考究，举止有度，自称姓冯，乃是虞府管家，将顾灵均引至客房安顿，又遣人端来暖身的姜汤，送来干净衣物。
顾灵均坐在干燥清爽的客房里，身上换了干净衣裳，一口一口地饮着热乎乎的姜汤，只觉得舒服多了。
冯管家坐在一旁温声细语：“顾公子可在此处暂歇，若缺了什么便招呼门口的侍女一声。”
她面露难色：“……不知顾公子是否欲在本府投宿，中元将近，我家小主人向来身子不好，夫人担心爱女受惊，便吩咐下来这两日不允客人过夜，躲雨、用膳、小憩倒是可以的。”
正当顾灵均准备开口说话，门外忽而传来一个小姑娘脆生生的声音：“冯姨，我娘说他们和我有缘，可以在此留宿。”
约莫六七岁的小女身材瘦弱，发色与瞳色皆是罕见的浅褐，她身穿绣着三兔共耳纹样的橘红夏衫，发间饰着同色的发带，发带尾部缀着水滴形状的珍珠，手腕上套着两只莲纹银镯。
她眉眼弯弯，笑起来露出两个可爱的酒窝：“顾哥哥好，我是虞夫人唯一的孩子，你叫我荔娘就好了。”
顾灵均且笑着同她打招呼，这可爱伶俐的小女儿倒让他想起远在老家的小外甥女了。荔娘衣衫上的三兔共耳纹与手镯上的莲纹都有健康长寿之意，可怜天下父母心，从这样的细节里也可以窥见虞夫人对她的珍爱。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病情，竟让这样的大户人家也束手无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