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顾灵均随荔娘走出客房,发现外界天气已然放晴,来势汹汹的暴雨停了,廊边池塘中的荷花落下零星花瓣,晶莹的雨珠犹停在碧绿的荷叶上。
独孤昼的声音在顾灵均脑内突兀响起:“你记得这小女方才见你说的第一句话么?”
“什么?不是说她母亲觉得我与她有缘?”顾灵均在心中疑惑发问。
独孤昼的语气里充满警惕:“她说的不是‘他与我有缘’,而是‘他们与我有缘’。兴许这位虞夫人已经发觉我的存在了。”
他补充道:“过了中元节我们便速速离开此地,以免节外生枝。”
“朝光,荔娘只是个小姑娘,加之虞府乃是寡母掌家,一路走来见到的下人也都是仆妇。”顾灵均只觉得是独孤昼担心过度,“她们还会对我不利不成?我身上有何可图谋的。”
虞府在当地素有美善之名,加上家大业大,犯不着对行人谋财害命。若不是劫财,总不能劫色吧。以虞府的财力,虞夫人就是想再嫁,想嫁什么样年轻英俊的男子不行?
顾灵均可不觉得自己有如此大的魅力,只是觉得虞夫人应允留宿的缘由颇为奇怪罢了。他和荔娘能有什么缘?
荔娘停下脚步,神情若有所思,她恍然大悟,将包好的芝麻糖从袖中拿出,递到顾灵均面前。
小姑娘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流露出祈求的神色,她低声道:“顾哥哥,我娘不让我吃糖,说是对牙不好。这是冯姨偷偷送给我的,我忘记藏好了,你帮我保管一会儿可好?”
她解释道:“我娘掌管家业有行伍之风,向来厌恶忤逆她的人,我怕等下这糖被我娘发现了,查出来连累冯姨。”
“如此小事,包在我身上好了,不枉你喊我一声哥哥。”顾灵均信誓旦旦,将包好的芝麻糖塞入自己衣袖,“说来我小外甥女也爱吃糖,吃得牙都被虫蛀了。”
荔娘无奈道:“我就是牙被虫蛀了,我娘才不让我吃糖的!”
顾灵均忍俊不禁:“天底下的孩子都一个样,我外甥女也是牙疼还要吃糖。”
荔娘急忙追问:“那她在哪里?可以陪我一起玩吗?我从小到大没怎么见过别的小孩,路过的行人十有**都是大人。”
顾灵均思及远在老家的亲人,内心也是一阵惆怅,他感慨道:“她和我姐姐都在陶阳,我已出门数月,她肯定又长高了……”
荔娘疑惑不解:“什么是长高?我好像一年到头都不会长高。”
顾灵均感觉她这话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以为是她年纪尚小,身子骨弱,是以生长缓慢,不愿提及孩子的伤心之事,只好改口安慰:“你年纪尚小,以后就会长高了。”
独孤昼评判道:“恐有蹊跷。”
顾灵均语气轻松:“搞不清楚状况的孩子能有什么蹊跷?大不了我们随时离开。再说了,我们两个至少还有个照应,又不是孤军奋战。”
“你让我不要妄自菲薄,自己倒妄自菲薄起来了。像蛟龙那样难相与的对手,岂是随随便便就能遇到的?上次实属我出门没看黄历,今天可是个黄道吉日。”
顾灵均光顾着打消独孤昼的顾虑,回过神来发现已经被带到一处位置绝佳、造型雅致的水榭。
连通水榭与石径的拱桥两侧用竹筒引来了清澈的泉水,由中空的芦管流出,形成细密的水帘,驱散了雨后重新席卷而来的暑热。
水榭的白纱帘幕被微风吹动,隐隐可见其后的倩影,两位侍女分站于侧,中间还坐着一位女子,顾灵均看不清她的面目,只能看见妇人发髻的轮廓。
想必这就是虞夫人了。
侍女见到来人便掀开纱幔,荔娘满脸笑容,蹦蹦跳跳跑进水榭,顾灵均紧随其后。
荔娘抱着虞夫人的手臂,软着嗓子撒娇:“娘,顾哥哥我带到了。”
水榭中设的乃是竹桌竹椅,打磨光滑没有半点毛刺,由于年头已久显出罕见的棕色,触感如瓷器一般冰凉。
竹桌上放了三碗漂着剔透冰块的酸梅汤,用青花瓷碗盛着,表面洒着金桂碎,其中一碗还加了片翠绿的薄荷叶。
顾灵均朝虞夫人行礼:“在下陶阳顾灵均,感谢贵府的诸多照顾。早闻夫人心善,今日亲历以后,才知何为‘名副其实’。”
虞夫人不知是驻颜有术,还是成家较早,她面如满月,长眉朱唇,看起来极为年轻,让人不禁猜测究竟有没有到而立之年。
她衣着打扮以舒适为主,梳着妇人发髻,乌黑的发间只斜斜插了一支玉制的山茶花簪子,身上的衣料并不昂贵,却胜在透气凉快。
反观两侧的侍女,皆是衣披锦绣,颈项上戴着金玉璎珞,即使在水榭的荫蔽里也泛着耀眼的光泽。这是大户人家惯常的姿态,自己要穿半旧的,只在仆从身上展示自家的底蕴。
“顾公子不必多礼,还请入座。”虞夫人微微颔首,声音一点也不尖细,听起来让人心安。
顾灵均入座后,只觉虞夫人气势过人,即使她对待他足够和颜悦色,甚至能称得上轻声细语。
远在陶阳的母亲曾对他说,世人以为看人要从眼睛看,殊不知还要看眉毛。虞夫人的双目中写满了主家对客人的关切,她精心描过的长眉,却透露出强硬的气质,更不必说挺直如松的背脊。
他礼貌询问:“在下心中疑窦丛生,还请夫人为我解惑。您为何说我与荔娘有缘?”
荔娘坐在竹椅上,双脚悬空,一旁的侍女为她端来软凳搁脚,又为她拿来小巧的竹夫人纳凉。
她乖巧地喝一口点缀着薄荷叶的那碗酸梅汤,苦着脸道:“我的这份果然没加冰糖。”
虞夫人并不否认,她笑道:“你呀你,也不知是谁昨晚又同我说牙疼。”
她如闲话家常般与顾灵均说:“之所以说有缘,无非是希望有路过的客人可以陪一陪爱女,她打小没出过门,又与我们这些大人玩不到一起。”
“我方才是忘了明日中元,想起了便通知冯管家,留客过了中元再走。否则山野偏僻,山下也有人烧纸,若是中邪可就不美了。”
顾灵均点了点头,忍不住在心中感叹虞夫人的宽仁周到。
随后虞夫人询问他家住何处、家中人口几何、是否婚配,问得比媒人还详细。顾灵均虽一一答了,但也觉得奇怪。
若是荔娘有十来岁,还可能是招婿,可这样一个和顾灵均外甥女一般小的姑娘,虞夫人怎会急着给她找丈夫。
顾灵均悄悄对独孤昼说:“……现在我也觉得奇怪了。”
独孤昼安抚道:“既然已经答应留宿,也只能静观其变。否则你突然提出要走,难免打草惊蛇。”
午后余下的光阴里,顾灵均陪着荔娘在后花园里玩跳格子。荔娘本就身体不好,玩累了便坐到亭中,与顾灵均分食芝麻糖。
她颇为大方地将叠起来的长方形的糖块分了顾灵均一半:“多谢顾哥哥为我保管。”
顾灵均哭笑不得,他当然不会贪小孩子的东西,只好将这一半芝麻糖包好,想着明日再还给她吃。
荔娘吃得很开心,芝麻都将她的门牙染黑了,冯管家亲自为她擦嘴,端来茶汤让她漱口,以免被虞夫人发现。
待到暮色四合,顾灵均与荔娘一同用了晚饭,不知为何虞夫人没有出现。
二人在饭后便分别了,荔娘本来还想和顾灵均再玩一会儿,奈何小孩子总是睡得早,她没过多久便哈欠连天,只好随冯管家回房睡觉。
顾灵均坐在客房的床沿,他回想起今日种种,总觉得内心不安。
独孤昼坐在桌边的圆凳上,橘黄的烛火照耀着他俊美无俦的脸庞,背后的墙上没有影子,只有一片空荡荡。
“你在这里不要出门,我独自出去看看。”他低声道。
顾灵均一听他要与自己分开,忍不住担心起来,虞府人多眼杂,他也不好如上回那般与独孤昼一起,何况上回就差点出事了。
思及此前那个意外的亲吻,他只觉一阵心猿意马,调整好心情后才答道:“那你要小心一点。”
独孤昼微微勾唇:“只是出去看看,又不是去闯刀山火海。”
顾灵均站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他将冷茶一饮而尽,才道:“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等你回来。”
他的手掌猝不及防被独孤昼握住,独孤昼的手掌冰冷如冬日的铁器,与他十指相扣,从掌心到手指相贴交错,带来抵御夏夜暑热的凉意。
二人四目相对,顾灵均心如擂鼓,只听得独孤昼说:“要与你拉勾吗?”
白日里顾灵均陪荔娘玩的时候,荔娘与他拉勾,口称“要和顾哥哥做一辈子好朋友”,独孤昼当然知晓得一清二楚。
顾灵均眼神飘忽:“……你也要和我做一辈子好朋友吗?”
独孤昼无奈摇了摇头,兀自用小指勾了勾他的小指,他起身推开门,很快不见了。
顾灵均关上房门的时候还在发愣,他突然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庞,长长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我是不是说错话了?难道他看出来了?还是他也喜欢我?”
独孤昼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顾灵均从梦境中看得到他生前的经历,萧观南极其爱重这个义子,早早就想为他挑选一门合适的亲事,整个洛阳宦门待嫁小姐的画像摆满了书案。
十五岁的独孤昼跪坐在君王的身侧,他的仪容举止已经不再像顾灵均第一次看到他时那般随意,而是渐渐有了其父“赛鹤郎君”风度。
他说:“我还未报答义父的恩情,哪有心思在乎嫁娶的小家小事?”
看来独孤昼和他对情情爱爱都是两眼一抹黑,顾灵均头一回这么想念卢浩楠,起码他懂这些事情。
即使对方设局想让顾灵均与狐妖媾和,他也知道卢浩楠也是“一片好心”,只不过显然自己是不想要“这片好心”的。
顾灵均喃喃自语:“其实我应该感谢朝光,不然那夜恐怕我就贞操不保了……谁知道狐妖有没有什么别的手段。”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当头,独孤昼推门而入,皎洁的月色随着他的动作洒进客房,在地面留下一片银光。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显然是遇到了难以理解的事情。独孤昼在顾灵均身旁坐下,对他说道:“你可知冯管家在做什么?”
顾灵均疑惑不解:“她在做什么?难道她又是妖怪变的?”
“她既不是妖怪,也不是鬼魂,她有影子。”独孤昼否定了顾灵均的推测,“她在库房清点一箱送往外地的白银。”
“这也不算奇怪?毕竟她是虞府的管家,也许是和外地的生意往来吧。”
“这箱白银即将送往陶阳顾府,还随了一份报丧的书信。”
顾灵均眨了眨眼睛:“我不是还活着吗?为何给我报丧?”
“那自然是她们不想你活着离开。”独孤昼没有起伏的声音让顾灵均不寒而栗。
顾灵均惊吓不已,连忙手脚并用抱住独孤昼:“害人也总有个由头吧!我陪荔娘玩了半天,可半点没欺负她!她娘就急着给我报丧!”
“定是有由头的,只是我们尚不清楚。”独孤昼抱着他,“如今只好半夜三更快些离开,谁知道她们会对你做什么。”
顾灵均苦着脸道:“是不是我这在河边走都能见鬼的坏运气传染你了?我们为什么总是遇到这些凶险万分之事?”
“不必耗费心神想这些细枝末节,离三更还有一段时间,你先睡一会儿。”
顾灵均总算放开独孤昼,往后面一躺:“救命啊!我再也不乱投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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