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萱独茂

顾灵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自己都不知是何时睡过去的。他因惊惧睡得很浅,感受到脸颊上传来冰凉的触感,便醒了过来。

独孤昼背着灵宝弓站在床边,他收回了覆在顾灵均侧脸的右手,轻声道:“如今已是三更,我们走吧。”

顾灵均从床上坐起,用手揉了揉眼睛:“唉,也不知道这样不告而别,荔娘会不会难过……”

独孤昼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说道:“虞夫人要你的命,你却还记挂着她女儿会不会因为你不告而别伤心。”

“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她对我是真心的,我对她也是。”顾灵均惆怅万分,摸了摸白日里荔娘分给他的半袋芝麻糖。

二人借着溶溶月色,穿过寂静无声的长廊,来到朱漆大门前,他们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值守的仆从。

顾灵均双手抽出门栓,忍不住感叹:“居然这么顺利,我还以为虞府夜间会安排值守。”

他与独孤昼一齐将大门推开,闭上眼睛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们总算出来了。”

独孤昼没有回答,顾灵均疑惑地睁开眼睛朝他看去,却发现他表情凝重,直视前方。他只好随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

虞府的门口站着一位皮笑肉不笑的妇人,她背光而立,身穿藕荷色的夏衫,乌黑发髻中的山茶花玉簪在月色下散发着莹润的光芒,不是虞夫人又是谁?

她注视着准备趁夜离开的客人,温声询问:“二位公子为何急着走?可是因为我待客不周?”

顾灵均强压下心中惊骇,反驳道:“我只是个路过的,你们至于要害我的命吗?要我的命至少得给个说法吧,如果我不走,岂不成了鱼肉任人宰割?”

独孤昼挽弓搭箭,俊美的脸庞犹如浮上一层冰霜,他语气森冷:“夫人能发觉我的存在,想必绝非等闲之辈。我们不妨开门见山,你为何想要他的命?”

“只是。”他铿锵有力,“无论出于何种原因,我一定会带他离开这里。”

“这位公子倒是聪明人。”虞夫人随手拔下发簪,只见那支山茶花发簪在她的手中化作一柄熠熠生辉的长刀,在月色下散发着幽然寒意。

“爱女沉疴难愈,唯有用与她八字相合之人的魂魄炼成灵药,才可为她续命。”虞夫人伸手抹过锃亮的刀身,不厌其烦地解释,似是指望顾灵均通情达理,“顾公子是通幽之体,可以遏制爱女的病情。”

“我已派人向你家中送去千两白银,报丧的书信里是说你为救荔娘而死,你的父母想必也能节哀顺变了。”

她长叹一声:“若非为了爱女,我也不会做害人性命的事情,但愿顾公子能够体谅我为人母的心情。哪里有母亲会对子女见死不救的?”

顾灵均心情复杂,他无奈地摇摇头:“夫人句句都要我体谅你为人母的不容易,可曾想过我的父母得知我的死讯会是什么心情?我和荔娘确实投缘,哪怕是要我以肉入药都认了,可要我性命,恕难从命。”

独孤昼挡在二人中间,戒备地望着虞夫人手中的长刀,质问道:“夫人难道以为用别人孩子的命换自己孩子的命,便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吗?”

虞夫人见劝说不成也不气恼,而是手掌紧握刀柄,如变戏法一般从长刀里抽出了另一把一模一样的长刀。

她蹙紧英眉,对独孤昼说:“既然如此,那我们各退一步。你若能在刀法上胜过我,我就放他一条生路。”

独孤昼收起弓箭,接过虞夫人手中锋利无比的长刀,决然道:“我一定会带他走的。”

顾灵均站在独孤昼身后,心中百味杂陈,他一边担心一边欣慰,担心是因为他从梦中得知独孤昼生前刀法卓绝,只是不知与现下胸有成竹的虞夫人相比谁高谁低。欣慰则是因为独孤昼对自己的维护,这种维护已经隐隐超过了某个界限。

虞夫人一看就来头不小,独孤昼即使遇到危险,也没有想过违约……其实就算他违约了,对他来说不过是再等五百年,可顾灵均就只有一条命。

顾灵均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朝光,你要小心……”

独孤昼点了点头,他与虞夫人四目相对,在顾灵均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两把一模一样的长刀便猛然撞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虞夫人赞叹:“公子好力道,只可惜我的宝刀饮血无数,数百年间还未遇到敌手,只有无数刀下亡魂。”

独孤昼没有回答,他面沉如水,向前再度迎上寒芒。

顾灵均根本看不清二人的招式,只能看到刀刃上闪烁的寒芒。独孤昼与虞夫人的刀法臻至化境,如行云流水一般不曾中断,他们片刻便过了十几招,却是谁也没讨到好处。

虞夫人后撤拉开距离:“我的刀法学自安国夫人,没想到你这样年轻的后生居然能与我打个平手。”

“可惜可惜,若非你英年早逝,未必不是孙吴韩白卫霍李岳般的英雄。”她扬起手中的长刀,刀身逐渐浮起一层幽蓝的冷光,“只是我不光有刀法……”

独孤昼感受到虞夫人刀身上传来的气息,常年淡然如他也不□□露出几分讶然。

他想到自己与顾灵均路过的那座山茶娘娘庙,庙中香火传来的冥府气息,以及虞夫人发间的山茶花玉簪。

虞夫人动了,她举刀全力劈来,有如泰山压顶之势,重重撞在独孤昼横来抵挡的刀身上。

这一刀让原本平分秋色的局势瞬间逆转。独孤昼只觉得这一击重若千钧,整只右手被震到失去知觉,长刀脱手而出,哐当一声落在地面上。

他咬紧牙关:“你便是此地人拜祭的山茶娘娘!”

“是又如何?为了爱女的病情,我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虞夫人瞬间拉近距离,她横眉冷对,用泛着幽蓝光芒的长刀抵上独孤昼的颈项,“让你魂飞魄散,无非是再多一件错事罢了。只要荔娘能够长命,一切都是值得的。”

独孤昼死死盯着虞夫人沉静的眼睛,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一字一顿道:“我说过会让他平安到家。”

虞夫人感受到他的异常,心下一沉,不知他是否还藏有杀手锏,刀上的力道不禁减轻了几分。

顾灵均听到“魂飞魄散”四字,自然是惊慌失措,他忍不住大喊道:“虞夫人手下留情!我愿意救荔娘就是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虞夫人闻言收刀放开独孤昼,她望向顾灵均,行伍中锻炼出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顾灵均与她一对视,瞬间没了底气,声音渐弱:“不过如果有温和的方式就更好了。我这个人……还是有一点怕痛的。”

他干笑两声补充道:“哈哈,真的只有一点点。”

顾灵均转头望向独孤昼,语气近乎祈求:“至于他,您就大人有大量,放他走吧。”

独孤昼向顾灵均投来复杂的眼神,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这个傻瓜。”

顾灵均感受到他投来欲说还休的眼神,心中竟然有些隐隐的快意,在这次漫长的旅途之中自己总算保护了他一回,而不是次次都要靠他救场。

独孤昼紧紧握住顾灵均的手腕:“我答应过保你一路平安,哪有你死我离开的道理?”

顾灵均眨了眨眼睛,这是同生共死的意思吗?他心头一暖,望着独孤昼幽深的眼眸,此时有千言万语想说,话到嘴边又咽到腹中,说不出口来。

人与人的缘分,向来是难以捉摸的,何况是人与鬼之间。再说了,连话本子里的人鬼相恋都难有好下场,更不必说现实里。

无论是旅途还是人生,世事难有一帆风顺,古往今来又有几桩圆满?唯有不得志的文人,才会在戏文里写,穷酸举子寒窗苦读,金榜题名一飞冲天;深闺小姐相思不忘,喜结良缘白头偕老。

顾灵均不禁一阵伤感,若是他未曾遇到独孤昼,这辈子就会在陶阳当个富贵闲人,娶妻生子,平凡地度过一生。

这一路上虽然风波不断,但也让他见到了未曾见过的风景,遇到了原本不会邂逅的人们。

若是他未曾遇到独孤昼,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临江府,不会吹过浔阳江头的凉爽晚风,不会见过碧螺山上圆如玉盘的月亮,不会尝过柴桑城春酒的滋味。

碧螺山上被熊精吃掉的一家人,戴虎头帽的孩子死后也在提醒过路人不要靠近;身世凄惨、借尸还魂的卓子衿与正直俊雅的灵犀走在弥补罪过、重修宝殿的路上;游山玩水途中痛失爱仆的伍嘉祐终究报仇雪恨;身陷洞庭水府胡姑娘因踢得一脚好蹴鞠获救……

还有虞家荔娘,一个和顾灵均外甥女同样大的孩童,她虽然疾病缠身,却保有活泼可爱的性格,实在是招人疼。纵使顾灵均与她相识未久,也不禁在短暂的相处中为她动容。

若虞夫人就是当地人祭拜的山茶娘娘,她向来风评绝佳,是南宋锐意抗金的女将,死后也庇佑一方百姓。顾灵均死在她手上,为荔娘而死,也并非不能接受。

人固有一死,只是顾灵均还不甘心,不是出于自己尚且年轻、未享受够好日子之类的缘由,而是另有他因。

一是他未对父母尽孝,让为他操心半辈子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二是他未兑现与独孤昼的承诺,没有送他回到离原与兄长团聚;三是……自己心里未说出口的朦胧情愫,再也没有坦白的机会了。

“朝光,对不起。”顾灵均忍不住红了眼眶,他故作轻松,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都怪我运气太差了,出门的时候没看黄历,我没有想过这就是我们的结局。”

“你只能再等五百年了。”顾灵均别过脸去,不愿让独孤昼看到他伤心的神情。

独孤昼眼神微动,他面容流露出罕见的疲惫之色,不知是否在方才的对峙中受伤,他仍紧紧握住顾灵均的手掌,轻声道:“你就这么笃定一切到此为止?”

虞夫人似乎察觉到他们非同寻常的关系,一时没有开口打断,打算等二人依依话别,再带顾灵均离开。

正当三人都陷入沉默之际,原本山林中的寂静被一个高昂的声音打破:“罪妇虞捻红,你身为冥府女官,滥用职权,盗走魂魄,叛逃百年,还不快束手就擒!”

一位打扮怪异的妙龄女子持剑从远处飞来,浑身散发着非人的阴森之气,她身上的黑袍如同此时浓郁的夜色,形制不同于凡间任何一个朝代的样式。

虞夫人听到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她平静地转过身望向这位翩然而至的不速之客,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只把手中的长刀重新变作发簪,插进发间。

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语气熟稔如同与老友叙旧:“芝英,你终于来了。”

名为“芝英”的女子闻言一愣,随后露出严肃的神情:“虞捻红,你可知罪?”

虞夫人苦笑:“你已经将我的罪名说清,又何必问我知不知罪?”

她抬头望向虞府猩红的朱漆大门,低声道:“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等你来。”

作者有话说:捻红是山茶的别称,安国夫人是梁红玉。忙完生计上的事情又大病一场,在医院挂水好几天……现在恢复更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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