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灵均将银镯收入行囊,重新翻身上马,对独孤昼抱怨道:“当初离开家的时候为了轻车简行,我只带了夏季衣物,想着在路上再购置冬衣,没成想会遇到这种事。”
“如今入秋已有数日,又进了甘州府这样的北地,我竟觉得有些寒意。”
独孤昼关切道:“等进了甘州府城张掖,先去购置冬衣。北地苦寒,落雪比南地要早。你又未曾来过,还是注意为好。”
顾灵均掏出手帕一擦鼻子,雪白的手帕上留下一道猩红的血迹:“这里实在是天干物燥,我都不记得上回流鼻血是什么时候了。”
他隐约听到车轮转动的响声,抬头向前方望去:“……这夜间的官道上还有别人?”
前方乃是一支车队,约有二三十人的规模,护卫皆是身强体壮,腰间佩刀,未着官府服侍,显然是私人雇佣的。
顾灵均驱马向前,发现车轮留下的印痕并不深,这意味着他们运送的不是货物,也许是哪户人家在搬迁。
一名护卫见顾灵均靠近,不禁警惕问道:“来者何人?”
顾灵均勒马拱手一礼:“我乃前往府城的旅客,不知壮士可否禀报你家主人一声。”
护卫见他只一人一骑,便点了点头,让旁边的同伴前去传话。不过须臾功夫,那人便回来对顾灵均道:“这位公子,我家主人邀您一叙。”
顾灵均这才驱马向车队前方走去,他到了队首,只见为首的马车门帘掀起,里头坐着一位和蔼可亲的老妇,她衣着整洁考究,气质慈祥,不似寻常人家。
老妇问道:“不知小公子是哪里人,家中父母竟舍得你独自出门在外吗?”
顾灵均态度亲和:“陶阳顾灵均见过夫人,不知夫人如何称呼?我闻说甘州有好马,便想替家里人寻些生意。”
老妇点了点头:“叫一句姚夫人便好,都说‘父母在,不远游’,我膝下有一儿一女,儿子从北直隶调至苏州府为官,女儿嫁了儿子的同榜。我在苏州府住不习惯,膝盖疼得厉害,我儿便雇了人将我送回老家。”
她喃喃道:“见了你,便想起我那争气的儿子了。我还未回到老家,就对他牵肠挂肚。人人都说我有个出息的好儿子,却正是因为他出息了,不能待在我身旁……”
顾灵均想起自己远在陶阳的父母,也是鼻子一酸,他忍不住宽慰:“我离家半年有余,打算今年回家过年的,生怕家里人担心。夫人你的儿子一片纯孝之心,为了你能身体康健送你还乡,想来心中也是万分不舍。”
姚夫人对他如同对待自己家中的小辈,她热情问道:“不知顾公子用过晚饭没有,我儿在车队中配了厨娘,会做正宗的甘州饸饹面,顾公子是南人,可愿一尝本地风味?”
“既然姚夫人盛情相邀,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顾灵均一听有吃的,不禁眼神一亮,独孤昼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雀跃,不由得觉得有几分可爱。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你还敢乱吃陌生人的东□□孤昼忍俊不禁。
“我是真的饿了嘛。”顾灵均无奈道,“再说了,我不相信全天下都是妖魔鬼怪,只有我一个活人。”
不过须臾功夫,最初与顾灵均说话的护卫便前来告知厨娘已煮好了饸饹面,顾灵均连声称谢,在登上马车前,将马匹交由护卫照管。
顾灵均上车时,恰逢一位厨娘打扮的圆脸妇人下来,她对顾灵均一笑,眼角现出细纹:“我们甘州的饸饹面吃着筋滑利口,还请顾公子品尝。”
顾灵均一掀车帘,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一大碗饸饹面被放在食案上,面条之上的臊子是用纯羊油熬制的辣椒和新鲜味美的羊肉,令人食指大动。
“味道鲜美,香而不腻。”他夹了一筷子冒着热气的面条,被烫得连忙呼了两口气,才出言评价道,“朝光,你要不要试试?”
独孤昼起身在他对面坐下,望着顾灵均吃面,他淡淡道:“不必了,这面只一碗,你先吃饱再说。”
他安安静静地看着顾灵均三下五除二吃完这碗香气四溢的羊肉饸饹面,不知心里在想什么。待到厨娘来为顾灵均收拾碗筷、搬来被褥,才稍稍回避了一下。
顾灵均吃饱喝足,躺倒在干净柔软的被褥里,他望着倚靠车壁而坐的独孤昼:“你不用担心盘缠的事情,我看这位姚夫人挺好说话的,也许可以向她借上些许,到时候我再向家中写信,让人还上就是了。”
“我不是在想盘缠的事情。”独孤昼挪动身体躺在顾灵均旁边,他的身量比他要高大,轻而易举地将他搂在怀里。
在天气转凉的秋日,独孤昼过低的体温对于活人来说便有些难以消受了,可顾灵均贴着他冰冷的身体,没有丝毫厌恶抵触之意。
“那你可是因为近乡情怯?”顾灵均凑到他耳边小声发问,他用双唇吻了一下独孤昼冰冷的侧脸。
“是也不是。”独孤昼用手掌捧住顾灵均的脸颊,二人交换了一个浅尝辄止的亲吻。他们四目相对,望向对方的眼神撞在一起。
独孤昼的瞳色极黑,目如点漆,平日里总一副冷淡倨傲的神情,而此时他望向顾灵均的眼神,如一泓幽深沉静的潭水,让后者见不到底。
甘州离祁山山脉不远,等他们随姚夫人的车队进入张掖城,便意味着二人离这段漫长旅途的尾声更进了一步。
幽冥异路,人鬼殊途。顾灵均和独孤昼同时想起灵犀和尚对自己说过的话语,一时心下都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悲哀。
他们分明两情相悦,可却因造化弄人,不投生在同一朝代,也不投生在同一地方,连生死都恰好错开。
若非得到妙德和尚点拨,二人便永远错过,甚至不会相遇……
顾灵均喉头一哽,轻声道:“在遇到你之前,我从未感受过情爱的滋味,见我朋友苦恋折柳巷的娘子,只觉他又傻气又可怜,小时候陪娘亲与姐姐看戏班演《梁祝》,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何殉情……”
“如今到了自己头上,才懂得情爱难以割舍,不知何起,一往而深。”他陷入回忆,思及自己遇到独孤昼之前那段在陶阳度过的、年少不知愁的好时光。
“大晏叹‘无可奈何花落去’,我一直不解其意,因为我家庭院中植了名贵的海棠,每一年都会准时开花,花开花谢乃是自然规律,正如凡人的生老病死……”
“我呢,是顾家最受宠的小儿子,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只要说我想要什么,就会有人送到我手里。”
“现在我才知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原来世上我也有得不到的东西。”
“世间万事一言蔽之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你又何须为此伤怀?”独孤昼与他鼻尖相抵,低声安慰,“想我曾经年少万兜鍪,也不过落得身死族灭,不得超生的下场……”
他出言描绘起自己对顾灵均日后的愿景:“待此行结束,你便可以回陶阳做个富家翁,娶如花美眷,生一双儿女,从此三餐四季,岁岁常相见。”
“你倒是想得美,我已经对你色授魂与,又如何会连累旁人?”顾灵均不禁有些生气,连忙反驳。
独孤昼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他只好终结了这次夜谈:“睡吧。”
顾灵均已习惯了夜夜入梦,再度来到不认识的场所,也不会感到任何惊讶。今日他的梦里亦是夜晚,自己站在摆设古典雅致的宫殿的一角。
为了不伤贵人的眼睛,侍候的宫人们在屋内点起了许多灯烛,将宫殿照得很亮堂,连灯座上的雕刻都一清二楚。
未着朝服的萧观南与独孤昼正在秉烛夜谈,后者面带倦色,似有风尘仆仆之感,感觉是从遥远的地方赶回宫中的。
萧观南握住了独孤昼的手掌,不禁回忆起养子和他初次见面的模样,那个失去母亲的孩童,已经在自己的教养下成为独当一面的青年将领了。
独孤昼用双手裹住他瘦削苍白的手掌,将自己暖和的体温传递给萧观南:“如今已然入秋,阿耶应该早些烧地龙取暖,您的双手就像铁器一般冷。”
萧观南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随着独孤昼的日渐长大,岁月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什么让人瞩目的痕迹,他就如一幅石窟中用珍贵颜料绘出的壁画,永远不会变老。
他脸上的笑容黯淡下去:“朝光现在是我唯一在世的亲人,也只有你会牵挂我。”
“不知阿耶今夜召我,所为何事?”独孤昼握着他的手掌,关切询问。
萧观南流露出为难的神色:“边关粮草一事,吕侍郎言‘离原尚可自给自足,连日秋雨,道路难行,征发民夫,恐伤民力’。尔父又道‘余粮告罄,难以自足,急需运粮’。”
独孤昼答道:“我已查明事情原委,边关离洛阳甚远,吕侍郎于形势多有误解。离原少有躬耕之地,难以养活高车铁骑。误会如今已经解除,运粮的队伍已向边关去了。”
“未来几日又是好天气,不必担忧道路泥泞。”
萧观南点了点头,他注视着独孤昼的眼睛,话语间有些犹豫:“……朝光是否需要阿耶解释上回的事情?”
有赖君臣父子之别,无论发生何事,他本不必向独孤昼解释什么,可他与独孤昼的关系比独孤昼与亲生父亲的关系更为亲昵,感情更加深厚,所以才会讲出这样的话来。
顾灵均忍不住竖起耳朵,等待二人的下文,他也对上回发生之事十分好奇,如今终于能够得知真相了。
独孤昼神情严肃,语气中饱含担忧:“……阿耶是什么时候染上五石散的?”
萧观神情哀戚:“我是在南朝为质时不慎染上五石散的,回来后本已戒断,如今又因你阿娘的事情……”
他向独孤昼道歉:“对不起。”
独孤昼眼神微动:“阿耶不必向我道歉,我知道您当初是身不由己,更何况曦景早夭,潘后仙逝……常人一世未体味过的苦痛,您都尝尽了。”
“您分明诚心向善,崇佛尚道,却是这样的结果……我只恨天道不公。”
“你这孩子,怎能对天道出言不逊?”萧观南伸手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脸颊,实际上并没有责怪之意,他语气落寞,“……或许是阿耶罪有应得。”
独孤昼愈发不理解萧观南说出口的话语了,他既然是在南朝不慎染上,又因悲痛欲绝复发,哪里称得上罪有应得?
不过可能是也许是这位清雅出尘、名声在外的赛鹤郎君爱惜羽毛,视此事为耻。
“阿耶何罪有之?您以后不必说这些的话。”独孤昼握紧萧观南冰冷的手掌,出言安慰道。
后来萧观南又与独孤昼聊起后者兄嫂之事,独孤夜与贺兰雪育有一子,萧观南赐名独孤昀,近日才过了三岁生辰,他相赠厚礼,想知道夫妇二人的反应。
独孤昼便与他描述兄嫂二人有多欣喜满意。萧观南今夜蹙紧的双眉,才逐渐舒展开来。
二人聊至三更,独孤昼匆匆从边关赶回,又说了太久的话,竟然趴在桌上睡着了。他闻着南朝遗梦的香气,对萧观南毫无戒备,自然睡得很熟。
站在长脚灯旁的顾灵均无声打了个哈欠,竟连他自己都犯困了,也不知道为何独孤昼睡着了这个梦还没结束。
萧观南在烛火下为独孤昼披上一张厚实的羊毛毯,又用手势示意宫人熄灭点中的大部分灯火,宫殿内就此暗了下来,只余寥寥几盏必要的小灯。
他出众的容颜在骤然变暗的光线里显出一种朦胧的美丽,望向独孤昼的眼神温柔如水。熄灯的宫人退下以后,萧观南用苍白瘦削的双手抚上独孤昼年轻俊美的脸庞,动作轻柔而小心。
顾灵均只觉后背发凉,一阵牙酸。若是独孤昼尚且年幼,为人父母的这样行动,也不算奇怪,可是独孤昼都这么大了,萧观南还做出这般情态,实在是……
唉,或许是萧观南爱子早夭,所以对独孤昼格外看重,依然在心中觉得他还是孩子吧。
正当顾灵均说服自己的时候,萧观南忽然凑近了睡着的独孤昼,顾灵均睁大了眼睛,在他的角度看来,萧观南似乎想要倾身亲吻独孤昼。
可是萧观南后面的行为,又让顾灵均松了一口气,他只是发觉独孤昼落了一根头发印在脸颊上,将那根可能会留下印痕的头发抽出来丢掉而已。
顾灵均在心中疯狂谴责自己,他不能因为看萧观南不顺眼就将他往坏里想,毕竟这位命运多舛的君主已经很可怜了,在世的亲人也就独孤昼一个,还对独孤昼这么好。
原来我竟然是这样一个小气鬼,他无奈地想,总不能因为自己喜欢独孤昼,就对他和养父情感深厚也吃上飞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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