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侠客行(上)

萧观南坐在独孤昼身旁,安静地如同一座精致古朴的神像,他就在更深露重的秋夜里守了他一整晚,直到传来报晓之声,天光穿过宫殿的雕花窗户。

顾灵均看不懂他望向独孤昼的眼神,翌日醒来尚有心事重重之感,连吃厨娘端来的清粥小菜时都心不在焉。

“怎么了?”独孤昼疑惑问道,“他对我向来是很好的。”

顾灵均用筷子戳了一下小瓷碟里的腌萝卜,立刻转移了话题:“我是在想梦里吕侍郎的那件事,你知道我向来不爱读书……”

科举制艺并不考察《北梁书》,顾灵均连考察范围内的书籍都未读透,指望他能熟读《北梁书》,实在是为难人了。

一路上独孤昼对顾灵均提出的问题向来是会耐心解答的,他轻声道:“你可知高车族为何会向北梁称臣?”

顾灵均摇了摇头。

独孤昼紧接着说:“我生父与他的兄弟夺位之时,西方来的猗人趁乱占据了离原上可以耕种的土地。待我生父统一高车,他们已经在离原站稳了脚跟。”

“粮食短缺会带来亡族灭种的危险,高车西边是猗人,东边是萧梁。我父投靠梁朝,正是想为高车求得生机。”

“高车为梁朝戍边,梁朝在边境开放互市,为高车族提供足够的粮食。”

顾灵均喝完最后一口清粥,满脸好奇地追问:“我知道朝光不是那种人!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以高车族当时的形势,在梁朝边境劫掠是否可行?就像当今朝廷的心腹大患西戎一样,他们没粮了就来打秋风。”

“对于粮食严重短缺的部族而言,战争乃是下下之策。粮食短缺本就意味着难以养活足够的人丁,贸然出战也会损失族人。劫掠固然可以解决燃眉之急,却无法彻底解决问题。我生父想借萧梁发展高车,从而夺回离原上属于我们的领土。”

“都说‘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杰出的王侯将相未有不远谋的,布衣百姓看待事情是一种角度,高位者看待问题乃是另外一种角度,二者有出入才是正常的。”

独孤昼垂下眼睛:“并不是说人分高低贵贱,只是人所处的位置不同,看待世事的方式便不同。”

顾灵均点了点头,表示深有同感:“本朝印刷书业繁荣,市面上流传有各式各样的小说,作者多是书生,对读书以外的事情知之甚少,涉及以外之事,便容易露馅。”

“孺子可教也。”独孤昼鲜少讲这样长的话,他兴许在心中也对顾灵均所说之事颇有微词,索性全盘托出,就当为他在旅途上解闷。

“譬如涉及兵事的小说,作者动不动就陈兵百万,精兵数十万,显然是不知兵者,竟以为是道士撒豆成兵么?”

“精兵数十万,要有多少壮丁离开田地?又要有多少粮草供给数十万人马?光是兵士都有数十万,那么运输粮食、建造工事的民夫又有多少?”

顾灵均因独孤昼语气中的无奈忍俊不禁,他又问道:“看来你是深受其扰,只不过你在悉昙寺后院被困多年,为何对本朝流行的话本子也这样了解?”

独孤昼叹了口气:“……那自然是当初的妙德师父怕我无聊,授了我市面上所有的话本子,其中有一些,看了不如不看。”

“好了,这下我知道你的软肋了。”顾灵均笑道,“原来独孤将军最怕的就是关于兵事的话本子,若是日后你开罪我了,我就天天在你跟前念。”

顾灵均说到日后二字,他们又陷入了一片沉默,因为他们很快就没有日后一说了。

独孤昼收敛了嘴角的笑意,继续回答最初顾灵均挑起的话题:“……你一说吕侍郎,便让我想起,我阿耶对胡汉一视同仁,而部分朝中大臣极力反对高车族的投靠与通婚,吕侍郎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是由于向陛下推荐慧谷禅师才得到圣眷的。”

“梦中那一回,我的父兄正在夺回离原上可供耕种的土地,若是粮草不足,可能会延误战机……我生父与阿耶曾经约定,此战得胜后便不再掌兵。”

顾灵均不满地撇了撇嘴:“我虽然没在梦里见过吕侍郎,但是可以想象他肯定是个特别讨厌的老头!”

就在这时车外传来护卫的提醒声:“顾公子,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张掖城了。城门口的守卫会搜查马车,还请你现在便出来骑马。”

独孤昼用眼神示意顾灵均回复,顾灵均连忙答道:“多谢提醒,我这就来!”

顾灵均下车骑回自己的马匹,走至前方与姚夫人请安,随后在等待守卫搜查的时间与姚夫人闲聊起来。

守卫搜查完整个车队以后,一行人总算顺利进入了张掖城,还未彻底离开城门,便见一群人围着城墙的告示栏,将周围挤得水泄不通。

顾灵均抬眼去看,才发现人群都在议论城墙上的一张白纸黑字的告示,说是张掖近日有发生一起命案,死者乃是今年才致仕的王老爷,享年六十一,原先在北直隶为官,不知为何被发现横死在书房里,官府如今为捉拿凶手征集线索,赏银百两。

他满脸疑惑:“奇也怪哉,难道是政敌所为?可他都致仕了,哪有趁人告老还乡才报复的?”

姚夫人露出惊讶的神色,用苍老的声音缓缓说道:“……这王老爷和我儿都曾在北直隶为官,还算是熟人呢,真是造化弄人。”

正当姚夫人家的车队完全进入城内的时候,一名双十年华的女子停在了马车边上,她穿一身新裁的袄裙,手中的藤编篮子里装着求神拜佛用的香烛,端是一副小家碧玉的姿态。

她语调轻快,显然心情不错:“是姚夫人的车队吗?”

姚夫人且掀了车帘瞧她,满怀惊喜地回答:“嫣娘都这么大了?你竟然回了张掖,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

嫣娘粲然一笑:“落叶归根是常理,毕竟张掖才是我家。我今日要去城外的石佛寺还愿,回头再来拜会您老人家。”

她望向骑在马上的顾灵均:“……这位是?”

顾灵均向她拱手一礼:“在下陶阳顾灵均,路上碰巧遇见姚夫人的车队,索性便同行了。”

嫣娘朝他盈盈一拜:“张掖陈嫣,见过顾公子。”

姚夫人关切地问了陈嫣的近况,得知她还未婚配以后,不禁忧心忡忡,对她多有劝慰。陈嫣连声称是,将姚夫人哄好之后,便独自向城外去。

姚夫人随后对顾灵均解释道:“这姑娘的父亲原本也在北直隶为官,可惜不明不白死在狱中,母亲也郁郁而终。我见她孤身一人实在可怜,便收养了她。后来我儿调任苏州,她不肯与我们同去,便独自就在了北直隶,没成想又回到了张掖……”

“如今二十岁了也未婚配,不知是否还记挂着父母之事。可叹人死不能复生,希望她能早日想开。”

顾灵均不禁也觉得方才那笑语盈盈的姑娘身世可怜,微微叹了口气,直到独孤昼出言提醒他:“你若想凑够盘缠,便将那张告示下的白榜揭下。”

“我们人生地不熟,还能查清楚命案的线索?朝光,你莫不是在诓我吧。”

“姑且一试,我什么时候诓过你。”

顾灵均对姚夫人说:“我对那个案子兴趣很大,就不叨扰府上了,请夫人告知我您家在何处,我改日再去拜访。”

姚夫人点了点头:“我家在城南,欢迎顾公子随时光临。”

顾灵均朝她拱手一礼,随即翻身下马,费力挤入人群,揭下了告示下的白榜。围观众人见他揭榜不禁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竟然有人揭榜!”“这小子真是不自量力!”“万一他是个中好手呢?”

一名守卫见他揭榜,露出严肃神情:“这位公子既然揭榜,还请与我去一趟府衙。”

顾灵均与他寒暄两句,牵马而行,在心中对独孤昼说:“不管怎么说,今天的食宿都有保障了。”

“凶手是陈嫣。”独孤昼淡淡道,语气平静如同在议论今日的天气。

“什么?!”顾灵均惊讶不已,“为何这样说?你怎么知道?”

独孤昼的声音波澜不惊:“第一,她有武功,第二,她很高兴。”

顾灵均深感不可思议:“那样弱柳扶风的小娘子,居然也是武林高手么?难不成我们这一路上,就我手无缚鸡之力?”

独孤昼认真评判道:“你应该比姚夫人厉害些许。”

顾灵均一字一顿:“独、孤、朝、光!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起码我能拉开弓呢。”

“没有瞧不起你,你不需要成为武林高手。”独孤昼的声音里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有我在足够了。”

这还差不多。顾灵均一边心想,一边跟着守卫踏入造型威严的府衙。守卫将他带到一处明亮宽敞的厅堂,仆从见了便来奉上新沏的盖碗茶。

“还请公子稍等片刻,我这就去禀报知府大人。”

须臾功夫,一位身着云雁绯袍的中年男子施施然跨过门槛,只见他国字脸型,皮肤黝黑,双眉紧锁,一副苦大仇深的样貌。

顾灵均起身下拜:“晚生陶阳顾灵均,草字楚声,拜见知府大人。”他知道这便是新任甘州知府吴宝宇,奈何自己没有功名在身,不能见官不拜。

“原来是顾小友。”吴宝宇倒没有什么架子,用手势示意顾灵均免礼,他本就是被排挤到甘州这样的边缘地带为官的,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一来便遇上命案,诚心想要有所作为,将案情查个水落石出。

顾灵均问道:“不知知府大人可否与晚生说一说案情?”

吴宝宇捻须思索,将自己了解的情况娓娓道来:“小友有所不知,死者王光豪王老爷于今年五月致仕,回乡数月未曾与人结仇,却在本月初一横死家中。”

“那可是他为官时开罪过什么人?”

吴宝宇缓缓摇了摇头:“……王老爷向来与人为善,为官时只与一人有过节,可那人早已去世,家中只剩一个女儿。”

顾灵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知府大人说的可是陈嫣?”

“小友也认识那姑娘吗?的确是陈嫣陈姑娘,本官初到任上得知她的情况,还特意送过钱粮。”吴宝宇不禁流露出一丝惊讶,“本官也曾怀疑过陈姑娘,只是她一介弱质女流,如何能够悄无声息取王老爷性命?更何况她父亲陈晚园因贪污入狱,畏罪自尽,王老爷乃是秉公执法。”

“贪污入狱,畏罪自尽……”顾灵均喃喃低语。

吴宝宇宽慰道:“既然小友也觉得棘手,不如明日本官陪你去王府一探究竟?王老爷遇害的书房本官已派人封存。”

作者有话说:小顾没有功名不能见官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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