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之际,顾灵均蹑手蹑脚地坐在王府院内一棵巨大的榆树上,他在树梢的枝叶间环顾四周,发现院中无人,一片寂静,只能听得潜藏在草丛中秋虫的鸣声。
他与独孤昼白日里听过吴宝宇的计划,便打算夜探王府,先行看一看王府书房的情况,毕竟独孤昼不方便在吴宝宇面前现身。
二人一前一后走至书房门前,只见书房的雕花门窗上都贴着交叉的白色封条。顾灵均不禁露出犯难的神情,对独孤昼投去求助的眼神。
独孤昼见状向前一步,用手状若随意地揭下,便得到一张完整的封条。顾灵均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目视独孤昼拆下窗上的两张白纸黑字。
正当顾灵均打算翻窗而入时,独孤昼对他摇了摇头,牵过他的手掌,用冰凉的手指在掌心一笔一划写下几个字。
顾灵均解读出掌心独孤昼留下的话,忍不住皱了皱眉,跟在独孤昼身后从窗户进入王府书房。
王老爷的书房陈设无甚特别的,就是官宦人家书房应该有的模样。无非是书架之上的典籍多而全,博古架上多了座价值不菲的粉珊瑚摆件。
顾灵均见到那座精致华美的珊瑚摆件,心中便觉得这王老爷恐怕也不是什么两袖清风的好官,他对古董珍玩熟悉,正经书看得少,杂书、闲书却看得多。
《西洋朝贡典录》提到:“汉武帝时,天竺国王遣使者献珊瑚冠。”珊瑚自丝绸之路开辟以来便是极为稀缺而昂贵的奢侈之物,品相绝佳的红珊瑚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还贵数倍。
《世说新语?汰侈》中记载石崇和王恺比阔斗富,两人都用尽最鲜艳华丽的东西来装饰车马、服装。当时的皇帝乃是王恺的外甥,为了给舅舅助阵赐了一棵珊瑚树,石崇嗤笑一声便把御赐的珊瑚树敲碎了,让仆人端出了一堆“条于绝世,光彩溢目”的珊瑚树,让王恺不得不服。
虽说珊瑚这玩意的稀罕程度比起当时略微下降,但在朝廷禁海令的背景之下,以本朝官员并不丰厚的俸禄,唯有不吃不喝数年才能买得起这样的摆件。
这王老爷恐怕也就是致仕还乡,以为自己无官一身轻了,才敢在书房里放这样招摇的摆件……奈何他不明不白一命呜呼以后,来到他书房调查死因的外人多了,都看得清清楚楚。
“王老爷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被割喉的?”顾灵均掏出火折子,点亮高脚鹤形铜灯,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书桌上方凝固褐色血迹变得格外明显。
独孤昼皱眉注视着那团喷射状的血迹,又偏头望向橘红的灯火,随后轻轻拽了拽顾灵均的胳膊,示意他不要站得太近,以免破坏案发现场。
“在我们来之前,有人来过这里。”他断言道。
“哦?有人来过这里?不会是凶手专程回来破坏痕迹吧。”顾灵均口气轻松,实则紧张地手心冒汗,他假装在书房随意走动,终于在屏风旁边驻足。
书房内有一架黑漆彩绘人物四扇屏风,分别绘有依水浣纱的西子、抱琴垂泪的昭君、庭中拜月的貂蝉,还有醉卧软榻的杨妃,美人的轮廓在孤灯照射下显得朦胧不清。
这是书房内唯一可能藏人的地方,顾灵均侧身看向屏风之后——
发现屏风之后空无一人,只有饮茶用的桌椅器具罢了,桌上的茶具还是顾灵均老家陶阳最出名的青花玲珑瓷。
他疑惑地望向独孤昼,独孤昼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陈姑娘,你既然来了,为何不出来一见,偏要做这梁上君子?”
顾灵均只觉一道黑影闪过,定睛去看,只见一位穿夜行衣的陌生人站在地上,此人身形瘦弱,以黑布蒙面,只露一双明亮的眼睛。
独孤昼将顾灵均护在身后,警惕地望着眼前这个从房梁上跳下的不速之客,谁成想这人听到猜测,连呼吸都未乱了半分,即刻抬手袭来,攻向独孤昼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顾灵均甚至看不清对方的动作,待他回过神来,发觉泛着寒光的剑尖已至,只可惜被独孤昼用弓身挡下,寸步难进。
“好快的剑法。”顾灵均忍不住感叹道。
黑衣人的手中握着一把长如人臂的宝剑,在摇曳的烛火下散发着洁白如雪的光芒。一见便知绝非凡品。
这位不速之客实力深不可测。顾灵均没有看到他拔剑的动作,长剑便刺至身前,若非独孤昼挡下这一击,换作常人早已血流如注。
书房内空间有限,独孤昼不好引弓搭箭,更何况他也不想伤人。二人之间用弓身与长剑过招几回合,独孤昼没办法擒获对方,对方也没有迫切要伤人性命的意思,只是虚晃一剑刺向顾灵均,趁独孤昼分神去保护他的功夫,跳窗而逃。
“怎么办?”顾灵均一阵懊恼,“都是我不好,早知道就让你独自进来了。”
“没事,明日说不定就会水落石出了。”独孤昼安慰道,“她恐怕是来书房找东西的。”
“找东西?”顾灵均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任何地方有翻找的痕迹。
即使顾灵均疑惑不解,他还是乖乖跟着独孤昼从窗户离开书房,后者将窗户上的封条原模原样地贴回去。
因这回夜探折腾了一个多时辰,顾灵均觉得府衙客房的床铺柔软而舒适,他一觉睡到天亮,是被府衙门口登闻鼓的声音吵醒的。
独孤昼站在窗边:“击鼓鸣冤。”
顾灵均翻身下床,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了然道:“原来你昨天是说她在找证据,可是若她知道王老爷的书房里有证据,为何不报向吴大人,而是私自探查呢?”
独孤昼转过身来,俊美的脸庞上露出凝重的深情,他声音一滞:“……楚声,你自幼养尊处优,不知这世上有时候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
“就如白乐天的诗作《卖炭翁》,宫市明为买卖,实为掠夺,寻常百姓苦不堪言,却也没有办法。而陈姑娘也是如此,若她真是杀害王老爷的凶手,恐怕其父确有冤情,只是申冤无门,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
“你是说……她不相信吴大人,担心吴大人会从中作梗,毁坏证据,甚至直接将她拿下?”
“的确如此。”
顾灵均只觉得独孤昼的反应好生奇怪,论养尊处优,他还比不上独孤昼生前出身高贵,也不知发生何事让他有如此体会。
本朝太祖下令在每个府衙门口设有一只大鼓,有告状者可以击鼓喊冤,此鼓一响官员必须升堂受理,否则就要受到惩处。
甘州的登闻鼓已经多年没有响过,吴宝宇本在书房抄经,一听到沉闷的鼓声便换上官服,吩咐下属准备升堂事宜。
他撩袍跨过门槛,询问迎面走来的衙役:“击鼓鸣冤的乃是何人?”
“回大人,在府衙门口击鼓鸣冤的乃是陈嫣。”
听到意料之外的名字,吴宝宇忍不住皱眉,不禁想起了陈晚园贪腐自尽案,与顾灵均初到府衙时说的一席话。
待他在“明镜高悬”的牌匾之下入座,发现门外已被看热闹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他们自然也是因登闻鼓的响声才来到府衙的。
身材高大、神情严肃的捕快站在两侧,手持杀威棒,严阵以待,随着吴宝宇的一声“升堂”,口称“威武”,看热闹的百姓这才安静下来。
陈嫣孤零零地跪在堂下,她神情紧绷,手中死死攥着一封泛黄的信件,不停地用手指摩挲信封的一角。
顾灵均站在人群的最前方,将“昨夜的黑衣人是陈嫣”的猜测信了七八分,只是对她的一身武艺感到疑惑。
“朝光,你是诸葛亮在世吗?算得也太准了。只是她一介孤女,又是从何处学来的剑法?”
独孤昼答道:“我自然也好奇她的师承,既然她来击鼓鸣冤,离真相已经不远了。”
吴宝宇道:“堂下何人?又有何冤?”
她抬起头,一口气说完酝酿已久的话语:“小女陈嫣,陈晚园之女,张掖本地人士,家住城北寨下桥,我父陈晚园贪腐自尽一案,另有隐情,还请吴大人为我主持公道!”
“陈晚园一案结案已久,你如今说另有隐情,可有证据?”
陈嫣双手呈上那封泛黄的信件,高举过头顶:“我父在北直隶为官时,清正廉洁,未有贪腐之事,乃是王光豪伙同当今礼部尚书李斌构害忠良。这封信便是他们二人沆瀣一气的证据。”
府吏接过陈嫣手上的信件,交至吴大人案前,吴大人拆开信件,仔细辨认信上的字迹,发现的确出自时任礼部尚书李斌之手,他曾经见过不少李斌的笔迹,信件内容则是劝慰王光豪放心,陈晚园已然下狱,此案绝无转圜余地。
当年北直隶有一晋升机会,脱颖而出者可以进京任职,王光豪与陈晚园皆是热门人选,只可惜陈晚园因被查出贪腐,不仅失去了难得的晋升机会,还在狱中“自尽”。
当事人死无对证,再加上李斌与王光豪的推波助澜,一唱一和,事情很快盖棺定论。年幼的陈嫣一夜之间失去父亲,随后母亲也撒手人寰,她成为寄人篱下的孤女,即使姚夫人对她再好,也依然无法消除她心中的痛苦。
吴大人面沉如水,收好手中的信件,高声问道:“王光豪可是你杀的?”
陈嫣点了点头,大大方方承认:“王光豪是我杀的,为父母报仇,天经地义。”
围观的男女老少一片哗然,议论纷纷,投向陈嫣背影的眼神充满不可置信,唯有姚夫人费力挤到最前排,对吴大人喊道:“嫣娘不过一介弱女子,哪里有本事行刺王老爷,还望大人明察,不要牵连无辜。”
陈嫣回头朝姚夫人露出感激的微笑,随后对吴大人平静地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人是我杀的。”
顾灵均忍不住感叹道:“居然真是她杀的。”
独孤昼道:“我比较好奇她的师承。”
陈嫣毫无东窗事发的慌张感,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她语气自然如同在讲述他人之事:“我知道你们会好奇我哪里来的本事行刺王光豪,说出来你们未必会相信,可事实就是如此。”
“姚夫人一家从北直隶搬去苏州,我执意留下守着我爹娘的坟墓,在清明拜祭过父母以后,我独自在家越想越伤心,因为我父亲绝不是那种会贪污**的人,他一定是被冤枉的,可我却无能为力。”
“那一夜月亮很圆,我准备在房中悬梁自尽,没成想才系好绳结,就听到门口传来敲门声。”
“我担心对方是遇到什么麻烦事来求助,便走到门后,低声问对方的身份与来意。”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问我:‘你既然知道你父亲是被冤枉的,为何不去报仇雪恨,而是要悬梁自尽呢?’”
“我哭着回答她,王老爷是官,我是民,我如何能奈何王老爷?天下之大而无我立锥之地,不如早早一了百了与爹娘团聚。”
“那人声音温柔,她轻声问我:‘陈姑娘,若我能教授你剑法,让你得偿所愿,你可愿意拜我为师?’”
“‘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是谁,要我怎么相信你?’我推开门,看到一位头戴幕篱的女子站在月下,她的腰间佩有一把花纹古朴的长剑。”
“她对我粲然一笑,告诉我她叫聂隐娘。”
“聂隐娘?”顾灵均忍不住惊呼出声,“‘白日杀人,人莫能见’的聂隐娘?我一直以为她是唐传奇中的角色,难道世上真有这样一个人?”
独孤昼恍然大悟:“原来是聂隐娘的学生,难怪有这样神乎其技的剑法。不过,既然你都能见鬼了,有唐时人还行走于世也不算稀奇。”
吴大人无奈地叹了口气:“陈姑娘,并非本官不近人情,只是公堂之上不容怪力乱神,本官就当你悲痛过度,胡言乱语。只是这信件的真实与否,还需要专人鉴定。你既然承认自己杀人,本官也只好先将你下狱。”
陈嫣面露微笑:“杀人偿命,我自是认的,只希望大人能还我父亲一个公道,我便在狱中静候佳音。”
顾灵均疑惑道:“咦?吴大人难不成认不得李斌的字迹吗?为何不能立刻做出决断?”
独孤昼答道:“他当然认得,只是事关重大,还没想好如何处理,所以出言推诿而已。他若应下,就是为了死人和孤女得罪礼部尚书,再想升迁可就悬了。”
顾灵均不禁有些落寞:“……那陈姑娘,岂不是还要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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