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明镜光

陈嫣被衙役拖走之前,回身朝姚夫人和顾灵均遥遥一拜。

“二位的大恩大德,我只能来世再报。”

她心情颇好地翘起嘴角,谋划多年的复仇终于得以实现,即使以身入局,她也觉得心里畅快。

顾灵均知道她是在感谢昨夜他与独孤昼没有继续追逐或者惊动旁人,还有姚夫人对她的收留之恩。姚夫人见她被衙役带走,不住地用手帕抹眼泪,一时哽咽难言。

“夫人莫要伤心,若是陈父沉冤昭雪,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顾灵均忍不住安慰道。

姚夫人小声对他说:“顾公子,你还年轻,许多事情并没有你想的那样容易,官场关系错综复杂,岂是一介孤女拿出证据就能够摆平的……”

吴大人拍下惊堂木,大声宣布:“陈嫣行刺王光豪一案,涉及陈年旧案,事关重大,本官决意择日再判,退堂——”

围观群众见没有热闹可看,纷纷散去。陈晚园离乡多年,张掖本地人对他几乎没有了印象,只记得陈嫣这个时时往石佛寺添灯油的小姑娘,主犯既已押解下堂,他们便急于离开,向没有到场的人讲解这起骇人听闻的命案背后有何真相。

待顾灵均好不容易劝走了流泪不止的姚夫人,就接到衙役的传话,说是吴大人要与他一同用午饭。他回到客房对镜整理好衣冠,按时走入招待客人用餐的厅堂。

桌案上菜色简单,无非是些张掖本地特色美食,都是寻常人家饭桌上也能见到的,顾灵均头一回吃到外形酷似小鱼的搓鱼子,香飘四溢,催人食欲,还有面卷配土鸡炖成的卷子鸡,面卷泡在浓郁的汤汁中,能香掉舌头。

口味是极佳的,只是丰盛程度就有些配不上吴宝宇的身份了,更何况他并非甘州人,也是今年新从别处调任而来,用这些本地菜是出于俭省,并不适合自己的饮食习惯。

甘州同一月份的天气比陶阳寒冷,顾灵均迫切需要一笔盘缠去购些秋冬穿的衣物,只是他虽揭榜,凶手却主动投案,并没有帮上什么忙,心里也知道赏银恐怕泡汤了。

桌上的小火炉烫着驱寒用的黄酒,在寒意幽冷的阴天里正合时宜。待到酒过三巡,吴大人才开口:“顾公子也是读书人,不知你读书是为了什么?”

顾灵均讪笑道:“让吴大人见笑了,晚生屡试不第,哪里算得上什么读书人。我读书也不过是为了让家中父母高兴,起码不去作奸犯科。”

“读书人也未必不会作奸犯科啊!”吴大人感慨道,“口中之乎者也,腹中男盗女娼。”

“晚生愚钝,还请吴大人明示。”顾灵均晓得他话里有话,也不愿意与他兜圈子。

“顾公子可知我为何调任甘州?”吴大人望着空空如也的酒杯,语气平静,“我原在扬州为官,只因我一族侄在进京赶考时与严党某位大人的儿子起了争执,便将我调任甘州……”

扬州自古以来就是繁华富庶的上州,从这样的地方调到西北,明面上是平调,实则为变相贬谪。

“仅仅是因为这样就被牵连……我听旁人讲过当年林御史遇害之事,朝中局势竟然严峻至此吗?”顾灵均忍不住皱眉。

“严党势大,不愿依附他的臣子都如履薄冰,好在朝中也有有志之士,愿意襄助于我,若我在甘州兢兢业业,任期结束后的吏部考评获得上等评价,他便会将我调回扬州。”吴大人解释时特地遮掩了对方的身份,“而处理大案要案又是吏部考评的重要参考。”

顾灵均这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此案涉及到时任礼部尚书李大人,若是吴大人将此案当成一件寻常的杀人案处理,隐去与陈晚园一案的关联,京中也自会有人替他善后遮掩,将此案当成他的政绩。陈嫣不过一介孤女,此时又在狱中,哪里翻得起什么风浪来?

可是若他这样做,清正廉洁的同僚陈晚园会死不瞑目,为亲报仇的孤女陈嫣按律当斩……

而他若不这样做,本就得罪时相,把案子往上捅又会得罪大员,恐怕神仙也没办法让他离开甘州了,说不定还要调任更远的地方与语言不通的土人打交道……

一个两难的抉择就这样摆在吴大人与顾灵均面前。

吴大人长叹一声:“调任甘州以后,我曾经想过许多次,我读书是为了什么?从十年寒窗到春风得意,再到牵连贬官,圣人所言圣人所书,还记得多少?”

顾灵均望着小火炉上温着的酒壶:“其实这件事情吴大人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只是希望有人能够倾听自己的心声罢了。”

吴大人释然一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顾公子虽没有功名在身,却也是个善于开解人的妙人。那笔赏银便从我的口袋里出,你千里迢迢到甘州为客,与我同席宴饮,也算是缘分。”

顾灵均连忙摆手:“这怎么行!俗话说无功不受禄,我又没出什么力,哪里能得这笔赏银。”

“陶阳路远,顾公子还是收下银钱,早日回家吧。”吴大人坚持道。

翌日顾灵均离开之时,行囊里装了一包沉甸甸的、方便使用的碎银,另外还有叠放整齐的银票。他坐在早餐铺里吃臊子面,听到旁人在聊吴大人已将陈嫣刺杀一案与牵涉到陈晚园自尽一案的事情向上报告,黎明之际信使便快马出了张掖城,此案事关重大,可能最后会组织三司会审,甚至上达天听。

“有时候我可真不明白,为何好人活着这么难做?而坏人却经常逍遥法外。”顾灵均向独孤昼抱怨道。

独孤昼说:“所以屈子才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不与恶人沆瀣一气,同流合污,有时还要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

“陈姑娘是好姑娘,吴大人是好官,我真希望他们平安无事。”顾灵均在早餐铺里坐了许久,他注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直到双腿发麻才站起来。

他购置了过冬的衣物,换上有些沉重的大氅,在他回到客栈与独孤昼一起在窗边饮酒烤火的时候,发现细碎的雪花从天而降,北地的第一场雪,就这样不约而至。

“下雪了。”顾灵均喃喃自语,“陶阳是很少下雪的,不过是腊月才会下一两回,原来我离家居然已经这么久、这么远了。”

“这里和离原已经很近了。”独孤昼展开泛黄的地图,若出了甘州地界,就是那片茫茫无际的草原,他已经离开那里一千多年了,在高车族投靠北梁以后,水草丰美的故乡就成了藏在乡音歌谣里遥远的梦境,只在高车族的唇齿间相传。

抵达离原的时候,也是他们将要分开的时候。顾灵均想到距今不远的离别,便多叫了几坛“塞北寒”,独孤昼喝没喝醉他不清楚,自己倒是喝个烂醉,在月上柳梢之际说话都说不清楚,赖在独孤昼身上不起来,也不知是他无意还是有意为之,或许也有醉酒之人易热的缘故。

独孤昼只好抱着他,用浸湿的热布巾给他擦泛红的脸颊。顾灵均七扭八扭,将自己滚烫的脸颊贴在独孤昼冰凉的掌心,小声嘟囔道:“我不想和你分开,我想带你回陶阳,要你嫁给我……”

若是顾灵均此刻还清醒,可能会看到独孤昼那只手的手指上有细微的伤口,与当初自己在梦中被怪鱼所咬的部位一模一样。

独孤昼闻言眼神微动,在顾灵均的前额上留下一个轻柔的吻,他闭上眼睛,轻声哼起幼时母亲为他唱过的《采莲曲》,他没有说出具体的字句,只是哼出一段朦胧的曲调,很快便在塞北的风雪声中消逝了。

顾灵均一会儿梦到自己死了,家里人围在自己床前痛哭流涕,场景之真实清楚,连小外甥女被泪水打湿的睫毛都清晰可见。

一会儿又梦到吴大人因污蔑朝廷命官下狱,陈嫣被押解到刑场上砍头,刽子手刀落下后,喷涌而出的鲜血污了他一身。

他挣扎着从昏沉的噩梦中醒来,映入眼帘的是独孤昼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梦境中正值初夏,年轻的独孤昼身穿轻薄而华美的素色夏衫,乌黑的长发束以蓝到几乎透明的玉冠。

“你做噩梦了?”独孤昼的声音里充满关切。

顾灵均轻轻揉了揉额角,疑惑发问:“我做了好多噩梦,总觉得心神不宁,刚刚是你在唱歌吗?是你叫醒了我?”

独孤昼疑惑不已:“我没有唱歌,在这里也没有听到旁人唱。”

一只红尾蜻蜓飞过植满奇花异草的庭院,绿茵浓密的树梢传来稀疏的蝉鸣,微风拂过池塘的水面,激起浮动的水纹。

独孤昼忍不住勾了勾唇角,语气里有难以掩饰的喜悦:“我生父得胜还朝,已经先去觐见陛下了。他戎马一生,终于能卸下担子,让我哥哥来当汗王。”

虽然他与生父向来不亲厚,但是在父亲角色由萧观南补足的多年以后,依然在时光的流逝里生出了一丝和解之意。

“陛下方才也召见了我,若是你还要再找我,可以在这里等我回来。”独孤昼对他说,“你每次都神出鬼没的,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顾灵均只觉得头晕目眩,他拉住独孤昼的手掌,后者的手掌此时并不像死后那般冰凉,而是带着温度,甚至手心有一点薄汗。

“你真的会回来吗?”他的声音细若蚊呐,“……我怕你一去不回。”

“只是一次召见而已,也许晚上还会举办庆功宴。”独孤昼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等我回来的时候,告诉我你的名字和来历。”

顾灵均抽出手掌,魂不守舍地说了句“好”,即使如此,他依然放不下心,远远缀在独孤昼身后的不远处。

独孤昼踏入偏殿的时候,萧观南正坐在殿中与慧谷禅师跪坐下棋,他见独孤昼进来,不禁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吩咐身旁的宫娥奉茶。

萧观南以节俭闻名,喝的茶叶并非名贵之物,只是普通的大麦茶。他爱喝的茶水,独孤昼自然也是喜欢的。

独孤昼端着茶杯坐下的时候,嗅到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他是上过战场见过血的人,对这种味道再熟悉不过,那是一种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腥臭,比任何动物的血液的气味更加难闻。

“阿耶,是有人受伤了吗?我闻到血味。”他喝了一口微烫的大麦茶,发现那把本该在自己房中的灵宝弓出现在了身旁的桌案上。

“慧谷禅师,这一局是我赢了。”萧观南从蒲团上站起身,他的脸色比独孤昼上一次看到他时更加苍白,香云纱制成的长袍裹在他高挑的身体上,让他像楚辞中的美人。

顾灵均意外发现自己进不去偏殿,只好围着整个建筑打转,他在偏殿的后门发现两个宦官围在一处角落里窃窃私语。

待他走近,顾灵均才发现那是一具失血过多的尸体,死者是一位英俊高大的青年男子,胸腔似乎被钝器击打过呈现出可怕的凹陷,口鼻耳目皆在流血,染红了过道的地砖。

这个人有一张和独孤昼相似的脸庞,顾灵均大脑一片空白,他是独孤昼的兄长独孤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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