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悟兰因

“所以说一路上与独孤公子相伴的,其实是顾公子的魂魄。灵犀小师父与卓公子未说尽的话语,葛天师那堪称阳谋的一剑……蒙在鼓里的只有顾公子而已。”程云扬为顾灵均喝空的瓷杯中续茶。

“与他一同游历的是我的生魂,生魂原来是指将死之人离体的魂魄。而我阳寿未尽,灵魂出窍,稍有不慎可能会酿成大祸。当日在虞府,鬼差也闻到了我的味道,一路上可以猜出真相的蛛丝马迹有许多,只是我天真愚钝罢了。”

“独孤公子隐瞒此事是为了让顾公子意识不到自己魂魄离体,就如不可叫醒一个正在梦游的人。”

“念雪堂主人果然见多识广,一点就通。”顾灵均望着杯中的茶水喃喃道,“我只觉得大梦一场,用尽了一切能想到的办法,也没能再与他见上一面。”

“不过去年年末,我还遇到一件奇事。”

顾灵均遭此大变,整个正月里茶饭不思,家人便提议让他等天气暖和一些出门游山玩水,也好散散心。

开春以后他先是到访了灵犀所在的梵音寺,为他们重修古刹捐赠了一大笔银子。寺中留守的僧人告诉他,灵犀依然在为筹集重修古刹而四处奔走,现在已经成了名扬天下的高僧。

他从不以信众的穷富改变对人的态度,无论是钟鸣鼎食之家的贵人,还是死在街角的饿殍他超度起来都同样认真。

听说他身边有时会出现一个形貌昳丽的少年,据说少年六亲缘薄,自愿随他修行皈依。

三年一次的杏榜揭晓之时,顾灵均也曾看到伍嘉祐的名字,听旁人说他已与某家小姐成婚,每日都喜气洋洋,仿佛当初失去仆从痛苦万分的是别人。

热意难消的五月初五,顾灵均来到汨罗之畔祭祀了三闾大夫。风采依旧的舅舅在梦中告诉他,碧螺山遇袭的猎户一家已经投胎转世,岳将军对虞夫人的事情万分痛心,因避嫌没有参与对她的定罪。阴司对她的处置结果是十世畜生道,命中注定会在每一世惨死。她那偏怜的小女儿竟然不害怕,要随她而去。

冒充洞庭府君的蛟龙已被诛杀,顾灵均乘船渡过洞庭时,新上任的府君许了他风和日丽,万顷清波。

八月十五的中秋,他在长安邂逅了雪衣与黄鹂,雪衣看上去气色不错,送了他一提自己亲手做的月饼,说是当年杨妃最爱的口味,黄鹂听闻他与独孤的事情,无奈地摇了摇头。七月七日长生殿的私语已成诗人笔下的想象,而她和雪衣还会在这世上活很久很久。

寒意袭来的小雪节气,他坐在望江楼独酌剑南烧春,听到邻桌客人闲谈起张掖城的案子。吴宝宇被贬大理,定于秋后问斩的陈嫣被一个蒙面女子救走,对方行踪飘忽不定,武功高强,锦衣卫急得到处搜人。

顾灵均是突发奇想要到五台山的,他听说大年初一的第一炷香最灵。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风景秀丽,底蕴深厚,逢年过节的香客络绎不绝,山脚下的旅店住满了香客,他在旅馆住了半晚,想着越早越好,以免人潮拥挤,天未亮便独自出了门。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后的一个时辰,旅馆的掌柜提醒诸位客人五台山因大雪天气封山三日,连走惯山路的挑夫都无法像平时一样往返,香客的一片诚心,佛菩萨都是知道的,不必冒着性命危险强行上山。

店小二挨个敲门通知客人,发现顾灵均的厢房已经空空如也,脸色瞬间白得像纸,连忙告诉旅馆掌柜。那掌柜也是瞠目结舌,算算顾灵均上山的时辰,再想追回也来不及了,他只好双手合十,祈祷这位年轻的富家公子福气大到能在风雪中活下来。

一无所知的顾灵均正在风雪中跋涉,脚下的石阶布满积雪,踩实以后滑溜得像镜面,耳畔风声犹如鬼哭,北地的纷纷大雪可不是南方老家的轻絮小雪能及的,连他的狐裘都抵挡不住刺骨的寒意。

他刚刚上山的时候,只是下着轻飘飘的小雪,便没当一回事,谁知雪竟然越下越大,山路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才心中一紧,觉得麻烦大了。

可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退路可言,卡在山路的中间,冒着大雪下山比冒着大雪上山的风险更大,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抵达山上的寺庙。

意识逐渐模糊,脚步沉重如灌铅,正当顾灵均觉得自己要交代在这里的时候,他忽然听到前方有人在说话。

“这位施主,大雪封山,您又何必强行上山?若非遇到小僧,岂非一命呼呜?”

顾灵均用手抹掉睫毛上的冰霜,睁大眼睛看向前方,只见一位身材颀长的年轻僧人站在风雪中朝他挥手。

那小僧三两步走下石阶,落满雪花的山路对他来说如履平地。他搀扶起体力不支的顾灵均,踏上一条旁逸斜出的小道,周围高耸的林木遮挡了寒风,让顾灵均感受到的寒意减弱些许。

他才有气力去问:“多谢小师父救命之恩,只是你要带我去何处?”

“这里离山顶还有一大段路,我们在雪停之前根本回不去,只好在山间的木屋里对付一日。”小僧扶着顾灵均走,也没有任何吃力的迹象,他推开木门,将冻僵的顾灵均安置在靠近火堆的木凳上。

原本在火堆旁酣睡的狸花猫听到动静,晃了晃尾巴,伸了个懒腰,慵懒地走到小僧脚边蹭他的小腿。

“青狮,我冒着雪找了你半天,你居然躲在这里睡大觉。”小僧说话的语气没有半分抱怨之意,笑着弯腰摸了摸狸花猫的头顶。他坐在顾灵均对面,与他一同靠着火堆,肩膀上的积雪很快被火堆的温度烤化。

顾灵均这才有功夫打量救命恩人,小僧面目俊秀和善,耳垂白皙饱满,拿出一个老旧的陶锅放到火上,再从旁边的水缸里敲出一块剔透的冰放入,待冰块烤化成水以后,再向锅中投入野山菌,又撒了些盐巴。

“小僧法号妙德,不知公子贵姓?”妙德一边用木勺搅动着热气腾腾的山菌汤,一边问道,“公子这么急着上山,可是有急事要求佛菩萨?”

“免贵姓顾。”坐在火堆旁的顾灵均逐渐暖和起来,他搓了搓自己冻红的手掌,“我没有急事,只是一桩难全的旧事。听说大年初一的第一柱香最灵,便冒冒失失地上来了。”

“能够逢凶化吉,说明顾公子福泽深厚。”妙德宽慰道,“虽然不知顾公子说的是什么旧事,但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就是不知道有没有,所以才想求一求……我能做的事情,实在是太有限了。”顾灵均长叹一声。

“千百年来五台山的香客熙熙攘攘,唯独顾公子是为了自己的困惑。”妙德用木勺盛出冒着白气的热汤,将汤碗递给顾灵均,“人有悲欢离合,无非是缘起缘灭,不如放下我执,让一切自然发生。”

顾灵均双手接过,喝下一口鲜美的热汤,只觉四肢百骸都暖和了起来,他捧着汤碗,神情有些恍惚:“妙德小师父的意思是……?”

妙德轻笑着摇了摇头:“顾公子想上第一柱香就上第一柱香,有缘自会相逢,无缘自会分别。你这样年轻,还有好多年要活,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何必为未来之事忧虑。”

“顾公子想见的那个人,无论身处何地,恐怕都会想希望你能平平顺顺过一辈子,而不是为了未知之事而惴惴不安。”

顾灵均扯出一个微笑:“妙德小师父讲话像个老头子,明明看上去你与我差不多大,讲起话来却老气横秋。”

妙德被他打趣,只是眨了眨眼睛:“出家人不打诳语。我只是长相稚嫩,实际上应该比顾公子年长。”

木屋外的风雪依旧,两人絮絮叨叨闲谈了许久,久到顾灵均眼皮打架、昏昏欲睡。饥寒之后的饱暖彻底让他陷入睡眠,他迷迷糊糊间感觉到妙德为他盖上毛毯,此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夜无梦好眠,顾灵均是被青狮带刺的舌头舔醒的,猫的舌头上布满倒刺,像一把毛刷,让他的鼻尖一阵刺麻。他听到开门的声音,悠悠睁眼,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寺庙门口的石阶下。

开门的小僧长着一张陌生的、稚嫩的脸庞,他惊讶地大叫:“这位施主,大雪封山,您是如何上山的?难不成在门口睡了一夜?”

“奇怪,我怎么会在这里?妙德去哪里了?”顾灵均睡眼惺忪,连忙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雪粒,“寺中不是有个法号妙德的僧人吗?和你一般高的。”

“法号妙德?我们寺中没有用这个法号的僧人,施主可知妙德是何意?”小僧的表情愈发怪异,“不如随我先见过方丈大人。”

程云扬一展折扇,笑道:“文殊意为妙德,五台山素有‘文殊迎一千送八百’的传说,文殊师利菩萨发愿,凡是朝五台山的接一千送八百。你是遇到菩萨显灵了。而那只名为‘青狮’的狸奴,应该是他的坐骑。”

顾灵均点了点头:“话本子你就用这个结尾好了,你编排得肯定比我强。”

“哪里的话,没有顾公子的亲身经历,怎会有《江南鬼》的出版。”程云扬合上折扇,轻轻敲了敲扇骨,“《江南鬼》日后的分红,我也会用一部分给梵音寺重修大殿,还会赠一些给大理的吴大人。”

“程公子不似生意人,反而像个有情有义的儒侠。”

“我既不是生意人,也不儒,也不侠,不过有个侠客相好倒是真的。”程云扬乐得看向门外,“回来啦?”

“回来了,听到你们还在聊,就没有立刻进来。”白景之这才走进室内,朝顾灵均颔首打招呼。

“既然都已经说清楚,我也不必久留,免得叨扰二位相处。”顾灵均起身朝二人行礼。

“《江南鬼》的分红我会及时送到府上,顾公子安心等着收钱就好。”程云扬也没留他,起身送他到门口。

数月后,念雪堂刊刻了名为《江南鬼》的话本,以雅俗共赏的内容,精致美丽的插图受到了许多人的追捧,一时供不应求,很快风靡大江南北,甚至引来不少盗印。

《江南鬼》的人物姓名都经过变换,顾灵均并没有受到任何打扰,连他的家人也曾提到这离奇的话本,只以为是巧合,没人认出他就是故事的主角。

顾灵均的确福泽深厚,他活了很久,久到看到新帝登基,召吴宝宇从大理回京,灵犀重修古刹,功成圆寂……待终身未娶的他垂垂老矣,白发难簪之际,只有兄姊的后代环绕榻边。

他无力地叮嘱道:“我没有什么要交代的,这辈子活得挺好,遇到危险总能逢凶化吉,你们都是好孩子,一定要清清白白做人,继续把顾家经营下去……”

家中最小的女儿和当初他遇到独孤昼时的外甥女一样大,小脸哭得通红,趴在榻边抽噎着说:“我一定会给祖宗多烧纸的……”

顾灵均没有计较吉不吉利,他在心中不禁自嘲,真是老了,怎么自己也能说出这种话。死后见到鬼差的时候他心里很平和,反正又不是没见过。

只是在喝孟婆汤那一关,他面对着大缸里暗绿色的汤水犯了难。顾灵均捏着袖中的一沓纸钱,和盛汤的鬼差套近乎道:“不知大人贵姓,每日在此处做事很辛苦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那年轻的男子收下纸钱,顾灵均勾起唇角,觉得应该成了,可是只见那人在大缸里舀了满满当当一大勺,顾灵均霎时变得愁眉苦脸。

鬼差瞪了一眼顾灵均,舀汤的手臂装作不经意地一抖,最后倒进汤碗中的汤水所剩无几。

“多谢大人!”顾灵均瞬间眉开眼笑,一阵狂喜,将那碗只有一点底的绿汤喝尽,悠哉悠哉地向前走去。

转世轮回之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顾灵均由于贿赂鬼差,保留了几乎大部分的记忆。他这辈子的身世比上辈子还要显赫,竟然成了皇子,只是可惜命不好,遇到了一场血腥残酷的政变,兄弟姐妹悉数被杀,只有他与最小的妹妹侥幸逃过一劫。

太子良善,是位当仁君的料子,也正是因为他仁,所以屡次放过了大权在握的伯父,酿成了这样的苦果,最后死在对方的屠刀之下。

顾灵均排行较末,只负责游手好闲,往日里天塌了都是嫡兄顶着,突遭此变,在逃亡出京的路上,将幼妹托付给一户农家抚养,自己独自引开追兵。

当他被追兵的羽箭射下马,坠入初春冰冷的河水中,他只觉得这辈子完了,此前他一直都在找寻独孤昼的下落,只可惜一无所获,佛家说有三千世界,独孤昼和他差了那么多年,哪里会这么巧偏偏在这里。

顾灵均昏迷前最后的念头是希望幼妹能够平平安安……

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觉得腹部的伤口剧痛无比,也许是上辈子死得太轻松,头一回知道原来成了鬼也会痛。

顾灵均疼得直抽气,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草药味和血液的腥气,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还没死成。他睁开沉重的眼皮,发现自己躺在大帐中,映入眼帘的竟然是熟悉的身影。

俊美脸庞还带着稚气的独孤昼坐在床边给他上药,见他醒了还满脸震惊,不禁开口呛道:“我知道你们汉人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却不知男子给男子上药也不行。”

顾灵均差点从床上坐起来,被独孤昼一把按住,又痛得呲牙咧嘴。独孤昼无奈道:“初春的草药很难找,我哥说我从河里捞的人我要负责到底,你好好配合我上药。”

“没有不行,保证配合。多谢公子救命之恩。”顾灵均连忙说道,“不知公子姓甚名谁。”

“我不能随便告诉外族人自己的名讳,唯一知道我名讳的外族人是我母亲。”独孤昼断然拒绝,“汉人心里的弯弯道道那样多,谁知道你打听我的名字做什么。”

“那我先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姓顾,名灵均。”他不禁傻笑出声,连腹部伤口的疼痛也忽略了,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作者有话说:妙德就是文殊菩萨,之前救独孤昼的也是他,一开始就埋过伏笔。五台山的传闻也是现实中存在的不是我杜撰的。这就是《江南鬼》的正文结局,后面还有几篇番外会慢慢补,今年为了工作实在太忙,没空顾及写文的爱好,让追更的各位读者久等。

一直安慰自己“完成比完美更重要”,这个故事几乎与我当初的构思大相径庭,也删减了一些支线内容,最后就这样不满意地呈现出来,心中觉得有些欣慰,又觉得有些遗憾,不过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2024年末,也祝愿所有看到这里的人能够顺顺利利。希望自己以后还能在生活与工作的间隙里坚持写文,写得慢也没关系,只要坚持写下去就是胜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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