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兴府介于苏杭间,春秋时地跨吴越,史称“吴头越尾”,因此兼有吴“泰伯辞让之遗风”与越“夏禹勤俭之余习”,乃是江南一带士美民秀的水乡泽国。此时正值仲春,绚烂如锦的杜鹃开得惹眼,外出踏青的娘子、郎君常常采花点缀在鬓发或冠帽上。
阿梓被仆从抱着举高,在花丛中东挑西拣,用小手挼下两朵自己觉得品相最好的杜鹃,一朵插进旁边年轻妇人的发髻里,一朵还拿在手中。
妇人笑道:“你这孩子,整天想着你的小师父,连摘杜鹃也挂念着,干脆将你送进庙里当个和尚,这样你就能和小师父日夜相伴了。”
阿梓双手拿着杜鹃花,笑起来的时候露出小巧可爱的酒窝:“阿梓才不要出家,出家了就不能吃荷叶粉蒸肉、清蒸白丝鱼、蛋黄鲜肉粽……”
这妇人正是阿梓的母亲,母子二人是要照常乘轿去寺中礼佛,阿梓从小便跟着母亲耳濡目染,对佛家甚是亲近,与寺中相熟的一位小僧很是要好,每次走时总要依依不舍。
阿梓今年不过五六岁,孩子向来都是容易困乏的,他随母亲进入软轿中,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很快打起了盹,直到被尖利的惨叫与惊呼吵醒。
他感觉到母亲搂住他的手臂瞬间收紧,肩膀竟然在微微颤抖。年长的仆妇拉开轿帘,她面露惊恐之色,将二人拽出软轿,张口喊道:“夫人快走……”
话音未落,一把形状怪异的长刀从身后刺穿了仆妇的胸口,喷溅而出的鲜血污了母子二人满脸满身。阿梓躲在母亲的怀抱里,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身材矮小结实的倭寇抽出刀刃,见他们吓得不轻,竟然哈哈大笑起来。这软轿已被一伙四处流窜的倭寇包围。
为首的显然是这位刺死仆妇的倭寇,他叽里咕噜和旁边的同伙说了什么,即刻将妇人发髻上的金钗扯下,再毫不怜惜地拽下妇人耳垂上的金耳坠。阿梓的母亲耳垂汩汩地流着鲜血,为了孩子却只能忍着不痛呼出声。
一伙倭寇将他们双手绑缚,如驱赶家畜一般赶进大殿,大殿内竟然关着几十个和他们一样的香客,不是女眷便是孩童,如同淋湿的鹌鹑般挤在一起瑟瑟发抖。巨大的佛像在大殿正中垂着法眼,似是不忍心目睹这一切。
为首的倭寇扫了一眼俘虏,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巧一位小僧从偏殿走到他身边,他心情颇好地拍了拍小僧的肩膀,招呼着同伴向后厨走去,独留小僧一人站在原地。
阿梓一见那小僧,终于是委屈地抽泣起来,他喊道:“小师父,这是怎么一回事?”
阿梓的母亲也跟着问道:“寺中的其他师父呢?”
小僧眉头紧锁,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上山砍柴,回来时发现寺中的其他人已经被杀,倭寇说是要留我做饭。诸位先保持镇定,倭寇向来来得快去得也快,若是拖到朝廷派人来援,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大殿中回荡着低低的哭泣声,事已至此,除却等待,这些人只能如鱼肉一般任人宰割,什么也做不了。就在这样度日如年的氛围里,外面的天色逐渐暗下来,供台上长长的红烛即将燃尽,鲜红的烛泪如同流出的血迹。
酒足饭饱的倭寇摇摇晃晃来到大殿,从人群中抓出几个容貌姣好的女子,被抓住的女子又哭又叫,侥幸逃过一劫的女眷虽然心中不忍,但是又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惹祸上身。
阿梓的母亲抱着孩子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小僧跪在蒲团上闭目诵经,似乎对身旁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可是即便如此,也没有人会责怪于他。
阿梓只觉得今夜格外漫长,往日里他入了夜便困得想睡,如今却清醒得要命,没有一丝倦意。在红烛即将熄灭的时候,小僧终于起身,他沉默着向偏殿走去,须臾又沉默着回来,再回来时,他手上拿着一把剪子。
“诸位还请乘着夜色离开,能跑多远跑多远,莫要向一个方向跑。”小僧用剪子挨个剪断捆住他们的麻绳,口中低声劝告道。
阿梓身上的麻绳被剪断后,他忽地想起自己袖中还有那朵精心挑选的杜鹃花,即使杜鹃花已经被挤得皱皱巴巴,他还是双手献给小僧。
“小师父,你要和我们一起走吗?”他带着哭腔问道。
“是啊!”“和我们一起走吧!”人们纷纷附和道。
小僧朝众人庄重一礼,坚定地摇了摇头:“诸位不必再劝,小僧还有未了之事。”
众人见他拒绝,皆是唏嘘不已,很快从大殿匆匆逃离。阿梓的母亲搂着孩子向殿外冲去,阿梓却开始嚎啕大哭,母亲狠狠捂住他的嘴巴,见他不收声,甚至动手扇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阿梓从来没挨过母亲的打,脸颊上的剧痛也让他意识到,放声大哭只会害了大家,只好咬着嘴唇低低的抽噎着。他失魂落魄到不知道是怎样回家的,只是一味地被母亲拽着跑,跑到鞋子都顾不及捡,一口气跑了两个时辰。
回到家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他终于在母亲的怀里肿着眼睛昏死过去。再度醒来却已是三日后,他哑着嗓子问满脸忧色的母亲:“小师父呢?”
母亲嗫嚅着说:“……倭寇已经被打跑了。”
“小师父呢?”阿梓只觉得心如刀绞。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带他坐上了一顶新的软轿,当日抬轿的轿夫已经悉数被杀,如今已经换了新雇的仆从。阿梓坐在轿中默默流泪,眼睛肿得睁不开,母亲只好拿出手绢为他拭泪,也默默哭泣起来。
禅寺依然是那个禅寺,只是里面已经没有人了。阿梓站在门口牌坊的石柱旁,脸色惨白得不似活人。从前小师父总是会站在石柱旁,面带笑意迎接母子二人,会给阿梓喂又香又甜的红糖发糕,还会用草编蚂蚱送给他玩。
母亲见他与小师父关系好,偶尔也会开要将阿梓送来出家的玩笑,小师父总是笑着摇摇头,对他们说:“出家是福,不出家也是福,阿梓尘缘未了,他这辈子的福是不出家的福。”
石柱被鲜血浸透,隐隐露出僧人的轮廓。即使母亲不说,阿梓也知道小师父再也不回来了。
百年斗转星移,卓子衿提着灯笼,用手摩挲着石柱上的血印,喃喃道:“小师父,我明明从未来过嘉兴府,怎么却觉得好像来过这里……不过话说回来,这样的寺庙荒废真是可惜。”
灵犀站在卓子衿身旁,翻阅着一卷古籍:“此处又名血印禅寺,乙酉年间,倭寇袭嘉兴府,劫掠妇女数十名关置庙中,庙内一僧人趁倭寇入睡,设法放出关押女眷逃生,倭寇发现后大怒,缚僧人于庙外石柱上并放箭焚烧,僧人血溅石柱,从容赴死,徒余血印斑驳,阴天色黑,晴天色赤,百年如此。”
卓子衿将灯笼凑近,偏头望向灵犀手中的古籍,将近人凭吊的诗作一字一句念出:“血印犹存,修三塔留千万年业绩,早自破空飞去,贪嗔痴爱了无痕。”
作者有话说:这是卓子衿和灵犀前生之事,取材自嘉兴的血印禅寺本事(真有这个寺庙和血印),现实中确实有相关的记载,不过我进行了一些改编。血印禅寺本事原是明末清初清军犯下的罪行,后来清朝人改编成了明朝倭寇的罪行,现在我又在倭寇入侵的基础上改变了一些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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